爱写,任性。

「言沈」日·月 (全文)

「外篇与外外篇看合集」



沈小姐到庆国后的流水账

人设来自电视剧,与原著无关。

极其慢热,喜欢看剧的会比较享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1

出使北齐的使团终于回到了京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一路上刀光血影缠绵相伴,直到入了京都才真正感觉能松下这口气。

王启年一入城就跑了,其他人也都在交接之后回了家,且且剩下车中伤口刚愈合不久的那位找不到去处。

按小范大人的意思,这是小言公子的债主,毕竟帮他挡了一刀,怎么的也得接恩人回家好生照料,可沈姑娘白着脸当着小言公子的面说不愿进言府,哪怕声细如蚊,落在安静的车厢里也是掷地有声。

范闲觑一眼身边的言冰云,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听着这话以后,看着更黑了。


天色将晚,随使团在京城各大衙门间转悠了一天的马车终于晃晃悠悠地进了范府的小门。白天得到消息的柳姨娘已经收拾好了范若若小院里的西厢,又从库房里现拨了两箱绸缎,让家里的裁缝铺子赶制衣物,一应用度,比照家中亲友,丝毫不敢怠慢。

“也不知道哥哥这个从北齐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朋友,还是个姑娘家……”范若若暗暗担忧,毕竟白天范闲派王启年来传话的时候,不仅是她,郡主也是在一边听得真真的,这要是自己哥哥真带了个红粉知己回来,郡主那边可不知要如何交待。柳姨娘倒没想那么多,范闲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只多不少,保管把人安顿得妥妥帖帖的。

于是乎,等马车一到后院的角门,府里的两位女主人都已经等候在旁了。几个年轻的丫鬟上去,扶下来一个披着大麾的纤弱身影,范若若站在柳姨娘身边垫着脚,伸着脖子左看右看,跟那《红楼》里的小丫头们瞧林妹妹似的。

只见那女子身型纤瘦,披着大麾看不清面容,被丫鬟们扶着的手却是极白嫩,十指纤纤如玉笋,连指甲盖都是莹白莹白的,被灯火一晃,跟那雪地里的露珠儿似的。范若若心下暗赞,就看婆子们打过灯来,终于露出大麾下那张半闭着眼的小脸。

那女子一脸倦怠的病容,脸颊上不见一丝血色,长眉秀鼻,浓密的眼睫黑压压地铺下来,比起苍白得过分的脸,樱唇上残留的一丝粉色倒把她羸弱的气质衬出了两分倔强。

范若若瞧着,只心道:好个美人,郡主都给比下去了,难怪哥哥不管不顾地也要把人弄进府里来。

美人落地,在丫鬟的搀扶下盈盈一拜,低声道:“打扰了。”听声音像是许久未说话,嗓子沙哑,听的人口干。

果然,柳姨娘立刻热情道:“姑娘一路行来辛苦了,定是又累又渴,快进来,咱们先顿接风宴。”

范若若也上来行礼:“你好,欢迎来我家。今后你就跟我住在一个院子里了,我叫范若若。”

沈小姐抬起头来,看了范如若一眼,又飞快低头行礼道:“沈婉儿,叨扰了。”

范若若心中暗叫一声:竟然连名字都一样。不由越发怀疑自己哥哥和这位美人的关系了。


沈婉儿身子弱,本不欲久坐,可如今寄人篱下,也不好麻烦别人。几人入饭厅时,家仆来报,说范大人有事不回家吃饭,小范大人去找郡主了,于是家中便只剩下两位女主人和一个范思辙。

范思辙一直没等到范闲的《红楼》新章,书局印完了《诗神全集》《诗神校注》,眼看就要断炊了。为这,范思辙发愁了好几天,甚至催着范若若写,都被姐姐无情地用棍棒拒绝了。

范思辙撒娇又耍赖:“你平时跟郡主聊天都那么起劲儿,你就写写范闲跟郡主的故事呗,她肯定跟你说了不少范闲跟她在一块儿的事儿,你就换个名字写呗。”

范若若心下觉得,这也不是不行,毕竟哥哥嫂子的故事那么浪漫,写出来肯定很多人喜欢,但这也是哥哥和嫂子的私房事,要拿到人前说就算是改换了姓名也不太好。于是等下次范思辙再来撒娇,范若若便说:“要我写也可以,但这事儿怎么说都跟哥哥嫂子有关,哥哥就不说了,只要嫂子点头,我就给你写。”

范思辙一听腿都要软了,他这个嫂子什么都好,奈何偏偏有个母夜叉样的闺蜜,一想起那姑娘范思辙就有心理阴影,顿时打了退堂鼓,且用《诗神》系列再撑两天,没准范闲就回来了呢。


四人在餐桌旁落座,沈婉儿退去大麾,一身青衣流光灿烂,细看才发现她衣服的领口、袖口、裙摆全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明暗纹,与南庆飘逸的风格不同,这身衣服一看就是北齐贵族特有的奢靡大气。范若若看她头上那根剔透的白骨玉簪,便明白这位姑娘的出身定不是平民,恐怕不是贵族就是高官门第。

范思辙正为找不到范闲而心烦,对这个范闲带回来的美娇娘也没什么兴趣,见礼之后便坐下,等着吃饭了。

一顿饭四人吃得异常安静,范思辙草草吃两口就跑了,说要去郡主门前等他哥,范若若和柳姨娘一边吃一边 偷眼看沈婉儿,柳姨娘留意的是这姑娘的口味,而范若若则还挂心着这姑娘的身世,兼猜想她与哥哥的关系。三人吃得都心不在焉,潦草结束了晚饭,柳姨娘和范若若带人去了住处。

“这是若若院子里的西厢,你安心住着,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说。”柳姨娘已经拉着沈婉儿的手,热情地带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叫了一群丫头婆子过来请安,直叫她把这里当家一样,说得沈婉儿的面上也多了两分客气的笑意。

范若若一看柳姨娘又要过分热情,赶紧把话岔开:“姨娘今天也辛苦了,就让我陪沈姑娘说会儿话吧,”

柳姨娘这才走了,到了院外还吩咐下人 准备点温补身体的药膳当宵夜:“今晚我看那姑娘也 没吃两口饭,若若也是心不在焉的,回头肯定饿的,让厨房备下吧。”

“是,夫人。”


范若若与沈婉儿坐在桌边,一时找不到话头,就看沈婉儿拘谨地低着头,范府把她当贵客,这贵客倒把自己当寄人篱下的小媳妇似的。

这可不行。

范若若清清嗓子,直接道:“沈小姐大名是叫婉儿?”

“是。”沈婉儿点点头,眼神十分温顺地盯着桌角上的花纹,就听范若若说 :“真巧,我哥的未婚妻也叫婉儿呢!是我们南庆的郡主。”

沈婉儿一听,面上无甚反应,只点点头:“真巧。”

范若若一看这反应,心中疑道:难道她跟我哥没什么?

“我哥跟郡主一见钟情,两心相悦,我哥这会儿就在郡主那儿呢。”范若若说着,就看沈小姐眼眶渐渐红了:“能寻到心悦之人,又这样门当户对,真是幸事。”

范若若看她说着说着眼泪就砸下来,登时吓了一跳,心想:妈呀,这果然是我哥的风流债。


两个女孩儿就这么慢慢聊了起来,范若若快人快语,沈小姐本性纯良,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范若若便摸清了沈小姐的背景,便问:“那你跟我哥又怎么会认识?”

北齐的锦衣卫跟我们南庆的鉴查院类似,她哥官至指挥使,偌大权柄,怎么会让自己的妹妹孤身南下,还寄居在有鉴查院背景的范闲家中?

“范大人……通过我救出了……”沈婉儿的声音越来越低,范若若等着她吐出一个人名,然而说出那个名字对沈小姐来说似乎颇为艰难,她唇上动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言冰云。”

“哦!我听说了,就是那个在北齐潜伏的鉴查院言大人的公子?”范若若顿时福至心灵一般,低叫道:“你喜欢的是言公子?”

沈小姐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浮起淡淡血色,然而很快她的面色又惨白下去,她抚着心口闭上眼,痛苦道:“不,我不喜欢他,我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说完这话,沈小姐看上去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似的,坐都坐不住,摇摇欲坠般,吓得范若若又是叫丫鬟又是请郎中,折腾了到范闲回家才算完。


2

范闲在林婉儿那儿吃了饭,说了这回出使的趣事,为了防止林婉儿问东问西扯到他几次被追杀的事,赶紧将小言公子与沈大小姐的旷世绝恋拿出来跟媳妇儿分享,果然林婉儿听得泪雨莹莹,若不是天色实在太晚,都要跟着范闲回家来看看这位跟自己同名的奇女子了。

范闲回家时,沈婉儿已经喝了安神的补药睡下了,范若若和柳姨娘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可怜,病弱美人最招人了,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就看范闲到了门口,赶紧放下床帐出来。

范若若一见到他哥便问:“哥,这沈小姐怎么会到我们庆国来?她真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妹妹?”

范闲闻言笑道:“哟,这都知道了?看来你们聊得不错。”

柳姨娘吓一跳:“什么?你居然把人锦衣卫指挥使的妹妹拐来了?”

“不是拐来的。”范闲收了笑容,“她哥被我联合北齐小皇帝杀了,临行前她哥托付我把她带到庆国的。”

“什么?那你岂不是她的仇人?”柳姨娘一听吓得不轻,“她肯定会找你报仇,不行,这样的人不能放在咱们家里。”

范闲笑了:“你放心,她待不久的。”

“为什么?”范若若问。

范闲促狭一笑:“她可是小言公子的大恩人,过阵子言公子就要以身相许来把人接回他家里去了。”


然而这范闲口中的“过阵子”似乎过得特别慢,转眼沈婉儿在范府住了快三个月了,期间与林婉儿和范若若都相处得不错,三个女孩儿经常聚在一块儿赏花、赋诗,有人陪着的时候沈小姐偶尔会笑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如春日桃花,温柔嫣烨,范若若觉得尤其好看,忍不住画了幅美人醉春图,正是赏花宴上微醺的沈小姐在桃花树下温柔微笑的模样。

这画范若若十分满意,转天就让范闲顺走了,第二天小言公子的办公桌上便敞着这幅画,范闲嘱咐王启年提前放上去,自己却珊珊来迟,一来便看到永远提前到岗的小言公子正盯着画卷出神,浑然不觉已经过了点卯的点。

“这么想见?那就亲自去看呀!”范闲凑过去,言冰云便冷冷偏过头,范闲仔细收起这幅画,安放在桌旁,与那堆叠整齐的公文们放在一起,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听说你过两天生日,这画送你了。”

言冰云冷冷道:“我不过生辰。”

范闲举手挥了挥 ,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3

经过北齐一役后,范闲的声望空前高涨。归国后,他在北齐智取肖恩,智斗沈重,智救言冰云等等事件都在南庆流传开来,街头巷尾说书先生的段子都从陈萍萍换成了诗神范闲。范思辙更是看准了商机,叫来几个落榜秀才根据他从范闲嘴里撬出来和王启年那买的情报一顿写,很快编出一系列《诗神范闲出齐传之烽火救援》《诗神范闲出齐传之斩杀魔头》等等,大赚一笔。

北齐的故事瞬间 成为街头巷尾最精彩的谈资,其中最让人回味 的莫过于主要由王启年提供的“北齐圣女与诗神的旷世绝恋”和范闲与范若若提供的“小言公子与沈大小姐之烽火绝恋”。

范思辙飞快地嗅到了商机,本打算割肉下血本请王启年详细说说北齐圣女是如何被自己的老哥收服的故事,然而还不等他开发这个IP,就被范闲一顿收拾,于是只好去开发另一个也很受大众欢迎的故事。毕竟小言公子还没有定亲,更不在范思辙的社交圈里,哪怕真要来找他算账,没准他银子都已经赚完了。

然而就在范思辙打算找高达和王启年一块儿聊聊的时候,范若若带着棍子找过来了。

范思辙一看范若若提着棍子就膝盖发软,跑都不敢跑了,只软软叫:“姐……您这是干嘛呀?我又哪儿做错了吗?”

范若若虎着脸,问:“你是不是打算找人写小言公子与沈大小姐的故事啊?”

“昂!这故事能赚大钱我跟你说!”一说起生意范思辙顿时来劲了,“你看,比起那什么北齐圣女和范闲,这故事有看头多了!首先,那小言公子不曾婚配,其次那沈大小姐如今客居我国,正是多少人翘首以盼他俩会如何结局的时刻!不像范闲已经定亲,没什么看头。”

范若若知道范闲这几个月一直在撮合小言公子和沈小姐,她在一边也看得清楚,虽然沈小姐几乎从来不提那个“言冰云”,但眉目间时时飘着一缕轻愁,在她和林婉儿谈起鉴查院时,神色总会格外专注……这么多小细节都昭示着这姑娘的心意,然而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除了国仇,还有家恨,言冰云当初为了接近她更是设计颇多,想来也是花了不少心思,虽然沈小姐从未说起过,范若若和林婉儿私下里也会偷偷谈论,这清纯善良的沈大小姐是怎么被南庆谍报头子骗的。

想起这个,范若若的心情就复杂起来,身为庆国人,她当然是觉得言冰云为国办事,鞠躬尽瘁尽心尽力,堪称表率。然而作为女孩子,且同为高官独女,内心深处对被欺骗的沈大小姐是非常同情的,范若若甚至想过自己要是也遇到了敌国的来的暗探,蓄意接近自己,骗取自己的好感,她会不会像沈大小姐一样痛苦。

“你打算怎么写?”范若若问。

范思辙想了想:“就这么接着写呗!美人恩重,都到咱们这儿来了,那当然是才子佳人,玉成好事啊!”

范若若一寻思,问:“是哥叫你这么写的?”

范思辙惊道:“你怎么知道?范闲说,现在言公子府上都要被媒婆踏平了,小言公子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心里头还是惦记着那个沈大小姐的,这不就叫我给他制造制造氛围吗?最好让 所有人都觉得小言公子和沈大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范若若一听,果然是哥哥的手笔,便也不再说什么,只对范思辙说:“故事你能写,但是稿子得先给我过目,我点头了你才能发。”

范思辙跳脚:“凭什么啊!”

范若若举起棍子,范思辙瞬间乖巧:“知道了。”


4

沈婉儿知道自己和言冰云的事情被传的街巷皆知的时候,范思辙正将手稿交到范若若手中,想到这稿子还要通过自家老姐的审核才能刊印,范思辙的心就在滴血,这可都是银子啊,多耽搁一天,就少一天的进项。

范思辙可怜巴巴地攥着稿子不肯松手:“姐,你可看快点儿,我这儿着急发呢……”

范若若:“那你还不松手。”

范思辙:“松,这就松,那你可千万快着点儿。”

范若若拿过稿子就走,一头钻进西厢,沈小姐坐在桌前翻着范思辙的第一版话本,越看脸色越青,青着青着又透着粉,慢慢的又从粉变成红,于是等范若若拿着稿子进来时,只见一个剔透如玉的美人生生羞成了一块暖玉,拿着那话本的手气得直抖。

“这……荒唐!这也能乱说的!我,我哪有……”沈小姐面红耳赤,一把扔了那册子,整个人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抖着。范若若不想她如此害羞,放下稿子把人从椅子上扶下来,安慰道:“那些话本都是胡说的,没人会信,你别太当真了。”

“我……”沈小姐想到那话本里说的什么郎情妾意,只觉得脸皮都要炸开了,真是太不要脸了,这种话也往上写,她跟言冰云连手都没碰一下……

“你别急,我把第二版给你拿来了,你先看着,哪里写得过了你就标出来,改好了我给我弟送去,保准不会再那么离谱了。”

范若若笑眯眯地递上手稿,贴心地磨好一砚朱砂,递过笔来:“婉儿看着改吧,胡说八道的,荒唐露骨的,全改掉。”

沈婉儿看看范若若,再看看手稿,默默接过笔来。


根据第一册里诉说的简要剧情,这个“敌国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大小姐爱上我国密探,进而为爱痴狂夜奔千里”的艳情故事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故事中为爱痴狂的大小姐不仅在密探被抓时提前通知他逃跑,还在被抓后细心照顾,日日探望,最后还帮助我国密探成功救出这位已经遭受严刑拷打的英雄,最后再次通风报信,并为我国密探挡了亲哥一剑,整个过程可谓用情至深,至纯至性,得美人如此厚恩,便是一块石头也要焐热了。

于是,我国密探英雄小言公子,毅然决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位红粉佳人带回了庆国,并且与她私定终身,打算择日迎娶。

这便是这卷手稿中的内容。

沈婉儿看着这酸秀才笔下“至纯至性”的“红粉佳人”,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哥哥如今已经身死,而她成了北齐的叛国者,通缉犯,躲在庆国寄人篱下,哪怕身边人对她都很好,但从她安顿在范府后,她根本一次都没有见过言冰云。

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私定终身”,根本就是镜花水月。

她这一生与言冰云早就没有可能了。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沈婉儿直接抛开那卷稿子,抽出一卷新纸来铺好,提笔便写。


翌日,一卷手稿交到范思辙手中,他不及细看,立刻奔赴书局。很快,刊印好的第二卷《小言公子与沈大小姐之庆国续篇》就面市了,一时间万人空巷,争相抢购,范思辙早早就叫人打出了“第三卷制作中”的旗号,让前来买书的人都留了期待。

这第二卷的内容经过沈小姐的手,与那酸秀才大相径庭,不仅行文风格变得细腻绵柔,充满了真情实感,更将女子经历感情变故后的心态描写的入木三分。对比之前粗制滥造,纯靠艳情博人眼球的作品,这第二卷立刻让读者感觉耳目一新,更是受到了许多女性读者的追捧。

一时间,京都里女性之间最流行的话题便是探讨“被欺骗之后的沈大小姐和小言公子到底还能不能走到一起”。

有这样的热闹,范闲是绝对不落人后的。他自然不会直接拿个话本放在言冰云面前,他拿到了沈大小姐的手稿,做成公文的样子,混在了言冰云批阅的文件里。

当天下班之后,言冰云第一次来到了范闲府上。因为范闲与林婉儿的婚期已近,范府和皇家别院最近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沈婉儿和范若若作为林婉儿身边的朋友,也在按照习俗给朋友准备贺礼,两人正绣着花,就听下人禀报“鉴查院的小言公子到府上找大少爷和二少爷来了”。

沈婉儿闻言手一抖,一滴血珠从指间窜出来,范若若赶紧放下绣品,拿帕子给沈婉儿包手。

“我哥这会儿在家吗?”

“大少爷不在,二少爷在的。”

“那就让范思辙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就到。”

“是,小姐。”


打发走仆人,范若若看着心慌意乱起来的沈姑娘,有些心疼:“你要是不想见他……”

“不想。”沈小姐立刻道。

范若若这会儿跟她熟悉了,忍不住调侃道:“那又是谁在话本里写:‘自从到庆国后,便一次都未再见到他,谈何有缘?又谈何终身。人生如寄,更如逆旅。’”

沈小姐登时面红耳赤起来,弱弱道:“你就知道取笑我……”

范若若笑嘻嘻:“我这哪里是取笑你,明明是夸你文采了得,现在京城里街头巷尾,哪个不在说你写的故事。”

沈小姐苦笑:“我写的是故事吗?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范若若盯着她,若有所思道:“恐怕今天这位也是来实话实说的,你就不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吗?毕竟你写的故事里,也有他的一份啊……”

沈小姐闻言,理直气壮道:“我怎知他如何想?便是知道,我也不一定会写出去。”

范若若忍俊不禁道:“好啊好啊,看来你是真上心了,这第三卷恐怕已在你脑子里了。”

沈小姐又缩回去,红着脸不吱声。


且说范思辙见言冰云,实打实是漏了怯。他刚刚给了沈小姐一大笔分成,这次的书卖得特别好,比第一卷时候还要脱销,如今满京城议论的都是他俩的事,范思辙更是偷偷放出“这第二卷的作者便是女主角本人”的消息进行炒作。

当然啦,这种消息未免太过惊悚。毕竟沈小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还一路上救了好几次庆国的使团,可她到底是敌国人,这种人到了庆国怎么说都是要囚禁起来的,哪还能让她写话本赚钱。

所以,这消息也就当个噱头,没什么人信。

但言冰云对这中间的事可是了如指掌,外人不晓得沈小姐的去处,他这个“男主角”还能不清楚吗?现在范思辙靠着沈小姐写的自己的故事赚钱,这无可指摘,可这故事里的另一人是怎样的态度,范思辙心里头可没谱,所以对上言冰云那张总是黑黢黢的脸,他几乎下意识就要腿肚子打颤。

“言,言……言公子,您少见啊……”

“公务繁忙,未曾及时拜访,请见谅。”

明明说着这么客气的话,脸色却还是黑黢黢的。

下人上了茶之后,两个人终于有了事做,范思辙举着杯子好半天不肯放下,唯恐茶杯离了嘴就得再开口说话。

这回倒是言公子开了口:“她……沈小姐,在府上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前儿个郡主还请她跟我姐去皇家别院赏花呢!”

赏花……吗?

言冰云默默想起那卷被他用锦缎包着,束之高阁的画,少女于桃花树下微醺一笑,宛若他初见她时……可终归是变了,那份天真无忧的神韵,早已变了。

“言公子。”范若若的声音打断了言冰云 的思绪,望着这位绘出那副画的才女,言冰云起身行礼:“范小姐。”

范若若还礼,道:“本打算让婉儿——哦,沈小姐,来见见你,谁知她听到你的名字就不小心戳破了手,于是便来不了了,言公子见谅。”

言冰云闻言,一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你兄长送了我一幅你的画,春日赏花图,我……很喜欢。”

范若若愣了愣,才想起来,顿时笑得意味深长,叫过身边的丫鬟一阵嘱咐,不多时,丫鬟将范若若书房里的几个卷轴都拿了过来。

“蒙言公子谬赞,看来公子也是爱画之人,不如一起看看我最近的作品吧!”

“好。”

范思辙瞧着言冰云不苟言笑的脸,心中豁然开朗,赶紧让丫头们布置大厅,拼桌子、架屏风,好给二位赏画用。

范若若的画题材丰富,笔触生动,用色大胆。她颇有天赋又有范闲指点,画卷充满奇思妙想,一向是京城中贵族们争相收藏的佳作。言冰云看着她缓缓展开的一幅画,画上正是一个倚靠着梅树绣花的少女。一头乌发垂鬓,娇弱不胜清风,一身流光青的长裙,肩头斜斜披着白色的大麾,雪白如玉的指尖粘着一根针,正垂眸看向绣品,长长的睫毛密密匝匝地投下一圈乌影。

范若若问:“美吗?”

言冰云早看直了眼,闻言毫不犹豫道:“美。”

范若若笑了,又展开一卷,卷中同样是这位少女,流光青的长裙换成了一身烟柔粉。言冰云知沈婉儿爱素雅,平日里最常穿的不是淡紫就是浅青,庆国女儿爱的粉色白色,都不见她穿。此时看她画中一袭庆国女儿装扮,不觉心动。

“这时我们前日去郡主那儿赏花时画的,倒是头回看她穿粉色。”范若若说到这里,十分及时地停住话头,又问:“言公子,美吗?”

言冰云沉默片刻,盯着少女无法移开眼睛,低声道:“美。”

范若若笑了:“既然公子喜欢,便抱回家去吧。”


言冰云走出范府大门,怀中抱着两卷画,他小心地将画抱在胸前,正等马车过来时,遇到回家的范闲。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来我家干嘛?看美人吗?”

范闲一叠声的打趣中,言冰云默默绕过他,上车离开。


范闲来到前厅,便看到 丫鬟们忙着搬桌子撤屏风,范若若、范思辙和沈婉儿都在。沈婉儿一见范闲便行礼离开了,留下范思辙和范若若将刚刚言冰云的到访说给他听。

“一连说了两个‘美’,我看那言公子,眼珠子都要黏在那画上了。”范若若笑着打趣道。

范思辙一脸得意:“我一听我姐要他看画,我就知道了!赶紧加了个屏风把人请来。啧啧啧,太好了,这第三卷不愁没东西写了!”

范闲知道范思辙跟沈婉儿联手出话本的事儿,觉得挺不错。沈小姐这事儿不能憋在心里,索性说出来让天下人评评理,到底这日子应该怎么过下去,如今沈小姐一跃成为京城里最引人瞩目的话本作者,心情应该也会开阔一些吧……

而且——

“范思辙,你提成给人家没有?”

“给了给了,我四她六,现在沈小姐也是小有余财了,等第三卷一出,说不定还能有个第四卷。嘿嘿,你说,咱能写到他俩生孩子那会儿吗?我最近发现家长里短的也很有人看呢!”

范闲调侃道:“是呢,宅斗,争产,嫡庶,哪个都是爆点!”

“可不嘛!我这两天在街上一听,都有人开始说,沈小姐这样的,嫁给言公子只能当小,生的也只能是庶子,否则大庆的血脉就要被北齐人搞乱了!”

范闲闻言脸色一变:“这话谁传出去的!”

范思辙两手一摊:“悠悠众口!”

范闲撇撇嘴,嘱咐道:“笔来!”

几日后,一篇洋洋洒洒的《血统本谬论》飞舞在京城大街小巷,深刻驳斥了所谓“南庆血统论”,作者旁征博引,博古通今地用南庆与北齐的发展以及两个国家之前的通婚史来科学理论地论证了南庆血统与北齐血统本就出自一家的说法。

“今虽国有不同,各为其主,然我泱泱人族皆为神之造物。骨血非有贵贱,国别无有高下,唯强弱而已。”


唯强弱而已……

深宫之中,庆帝勾起嘴角,看着这小小纸张上的寥寥数语,闭上眼仿佛又能看到曾经那个明艳少女的面容。

“果然,不愧是你的儿子。”


三月后,范闲林婉儿大婚。

沈婉儿此时用着范家远亲的身份,随范若若一块儿去给郡主添妆。京都贵女云集,只有叶灵儿、范若若和沈婉儿陪在郡主周围,不少人都在暗暗打探那位青衣贵女的来头。听闻是范家远亲,一时间又感叹范府的好运气,私生子娶了郡主不说,现在连远亲都能得郡主青睐,真是洪福齐天。

有些夫人不觉对这位娇妍女子产生了兴趣。范若若是京城第一才女,家世门第都是一等一的,要求娶可不简单,可这位小姐看着也是极好的,长相没得挑,身份背景又不如范若若那么高不可攀,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婚礼中,范若若身边的沈婉儿倒成了红人,被几家侍郎夫人围着各种打探,沈婉儿性格柔顺,在北齐时因为沈重的权臣身份也不是出席贵族宴会,跟这些夫人们打交道时倒是游刃有余。

言冰云陪在范闲身边,远远看着,本以为她会招架不住,却见沈婉儿笑容清爽,左右逢源,一点不输京都贵女的气派,又有范若若在一旁帮衬,显然是不用他操心的。

“看得开心吗?”范闲凑过来耳语道:“真这么喜欢看,娶回家看个够去,省的现在睹画思人。”

言冰云黑着脸瞪他,范闲仗着一身喜袍又喝了酒,满嘴跑火车:“我妹妹的画美是美,可纸片人哪比得上真人活色生香啊?”

言冰云咬牙道:“别以为你成亲我就不敢揍你。”

范闲哈哈大笑,拍拍言冰云,转身搭着王启年继续去敬酒了。

言冰云默默看向女眷处,沈婉儿已经不见了。


5

言冰云追出来的时候,正听到沈婉儿的尖叫。

今天是郡主大婚,京城所有的勋贵人家全部到齐,平日里难得聚齐的纨绔子弟们也都陪着长辈们过来,几家相看,几家结盟,都是酒桌下商量好的事。这种场合,最害怕出现的就是眼下这样的事。

经常有豪门贵女在婚丧酒宴上莫名其妙被推搡下水,而此时下水救人的公子便会顺水推舟地向贵女家提亲。此中心照不宣之处,多遭人诟病。

言冰云不屑这样的手段,哪怕他在北齐接近沈婉儿时也没有考虑用这么下作的方式。英雄救美的办法有很多,然而水中搭救,多有冒犯之处,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沈婉儿已经被逼到了水边,她的手上握着一根玉簪,本来簪子是尖的,刚到范府时,范若若担心她寻短见,给换成了个圆的,沈婉儿情急之下拔了簪子往栏杆上一摔,摔出个切口直接按在脖颈处。

那纨绔眼见着喝了不少,走路都有些踉跄,被沈婉儿摔簪子的声响唬了一跳,登时恼羞成怒,待他要扑过去,只觉一阵风过,身体已经飞了起来,再看时,只有入水的哗啦声。

言冰云揽住沈婉儿的肩膀将人带离栏杆边,反换成他站在水边,沈婉儿站在他跟前。夜色如波,耳边只有那纨绔在水中挣扎的声音。

言冰云看着沈婉儿,沈婉儿低着头,片刻后两人默不作声地将视线移向水面。

那纨绔刚刚还在扑腾,这会儿水面只看得到几个水泡了。

言冰云往前迈了一步,沈婉儿惊觉,吓得跟着倒退一步。

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上一次他们如此面对面时,便是言冰云最绝情之时,他说:把你哥的人头给我带来。

沈婉儿想到哥哥,顿时痛不欲生,来到庆国之后的几个月,范家人对她的宽厚与热情几乎将她麻痹,然而她的内心却也愈加煎熬。她的哥哥最终还是死了,她追寻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她无法说服自己这爱没有错。

哥哥死了,她就是错的。

“你不要过来。”沈婉儿错乱地将手中的断簪对准了言冰云,言冰云没有动,他掏出随身的匕首,递给她,沈婉儿看着那把匕首,言冰云道:“我说过,我与你哥终归不死不休,现在他死了,我完成你兄长的嘱托把你带来庆国,我跟他之间已经清了。至于你 ,你可以刺我一刀,当是我还你。”

沈婉儿接过匕首,看着那锋利雪白的刃,最终手一抖,匕首应声落地,她看着言冰云,看着他那双仿佛永远都不会再有温度的眼睛,突然伸手用力一推——

扑通!

言冰云落水,他在水里看着那青色的身影在月色中远去。

美。


6

小范大人和郡主的婚礼进行得非常顺利,如果说有个插曲的话,那就是小言公子在皇家别院的花园里救起了礼部同知酒醉落水奄奄一息的公子,那公子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差点没活过来。

“那种臭男人,死了才好!”范若若研磨着金盏花的花瓣,沈婉儿在她身边打下手,两个人正在做范若若画画时用的颜料。

“诶,你那天见到小言公子了?”范若若八卦道。

“嗯。”沈婉儿点头。

“他说什么?月色那么好,你们俩就没互诉衷肠?”范若若一如既往地打趣着,沈婉儿却没像之前那样羞赧,她放下手里的毛刷,片刻又动起手来,她边做边说:“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要我刺他一刀,算是两清。”

“呀!这么吓人?”范若若撇撇嘴:“万一真刺到要害可怎么办?”

沈婉儿沉默,她不太记得当时自己脑子里跳出来的是什么念头,仿佛大脑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做不到,言冰云想这么跟她算清楚,她做不到。

“我没有刺他。”沈婉儿说。

范若若怜惜地看着她,沈婉儿继续道:“我把他推进了水里。”

范若若愣了愣,才道:“原来那纨绔是这么得救的!”

沈婉儿看向范若若,两个女孩不约而同,扑哧笑出来。


范闲凑到言冰云案前,与他八卦道:“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冲动的时候啊!冲冠一怒为红颜!”

言冰云冷冷道:“小范诗神如此有闲情逸致,不妨去三处将这个月的批文拿来,你师兄最近是愈发懒散了,案牍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范闲打哈哈:“我师兄最近又倒下了,这个月的批文我一会儿给你拿。”

言冰云冷着脸偏过头,好一会儿才问:“她……最近还好吗?”

范闲自然答道:“好啊,怎么不好,成天跟着我妹子我媳妇儿,京都的夫人们到我家的次数都要跟之前媒婆上你家的次数一样多了。”

言冰云闻言肩膀不觉绷紧两分,范闲笑道:“她现在是我家远亲,成亲那天见过她的夫人们心中多有留意,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家姨娘挡着,哪个媒婆也上不来我家门。”

言冰云冷哼一声:“那真是多谢你。”

“哈哈哈不客气不客气,以后给我们三处的批文松松手就好了。”

言冰云鄙夷道:“鉴查院做事从来都是秉公办理,不得徇私。”

范闲啧啧:“你呀你,幸亏这世上还有沈小姐那样的傻白甜喜欢你。”

言冰云闭上嘴,低头批公文,无声送客。


7

转眼间,七夕节快到了。

这是沈婉儿在南庆过的第一个七夕。

范若若一个月前就拉着沈婉儿做香囊,沈婉儿在北齐的时候也做过这些东西,当时心里想的都是云公子,如今再做,却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范若若跟沈婉儿相处久了,觉得经过这么小半年,这姑娘也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委屈巴巴的小媳妇劲儿,加上范闲一直在撮合小言公子与沈小姐,范若若自然是帮着哥哥,希望这对能放下过去,有个美满姻缘,毕竟人生那么长,总是抱着仇怨,日子还怎么过?

沈小姐这头绣着香囊,满心想的还是那个人,不论是云公子还是言冰云,她长这么大,统共也就对这一个人动了情,谁知这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还能怎么办呢?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孤身漂泊,若不是心中还惦记着这么个人,这世间早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其实沈小姐也不是没想过死。

毕竟哥哥死了,她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因为她盲目而一意孤行的爱情,终究与她阴阳两隔。可是让她活下去也是哥哥的心愿。所以在到达南庆的路上,她没有死。在马车里养伤的时候,都是言冰云在照顾她,虽然每次她都闭着眼睛,有时是睡着了,有时是装睡。言冰云的动作很小心,在颠簸的马车里,甚至都不怎么容易让人察觉。沈婉儿也仅仅是在几次半梦半醒间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言冰云身上其实没有特殊的香味。他一个谍报头子,身上怎么敢留味道呢?可沈婉儿就是能闻出来,言冰云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味,像雨后的青草,又像山间松林的草木香,就像他这个人,有点冷,却很干净。

言冰云为她换药的时候手很轻,他会用宽厚的手掌托起她的腰,为她换药。

这是非常羞赧的事。沈婉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拼命装睡,有几次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言冰云换药之后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好像在甄别她是否醒来。

一想到这些事,沈婉儿的脸就烧起来了。

一个女子,未婚少女,被另一个男人翻开小衣,托起腰肢,这中间多少逾矩越礼,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定亲了。

然而她沈婉儿,是个叛国的逃犯,被收留在南庆,寄人篱下的无根漂萍。没有人会在乎她是否知道为她换药的是个男子,没有人会在乎她是否愿意被一个男子换药。

离乡背井,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沈婉儿绣着荷包,想着这一路到今天发生的事,看着身边陪她做针线活的范若若,心中是有感激的。

经过这么些天,但多少也听到些朝堂风声,知晓北齐的政局在太后与小皇帝的斗法下愈发不安稳。他哥哥就是还活着,恐怕也得死第二回。锦衣卫指挥使在他哥下马之后,转眼已经换了三个人,每一个都是死得不明不白,朝局不稳,她不过是覆巢下侥幸逃生的完卵。

在南庆的日子比想象中安稳,那天她听到柳姨娘说她会找范闲寻仇,便很懂事地一直避着范闲,这点倒是让范若若更愿意亲近她。后来林婉儿过府看她,还时常下帖子邀请她和范若若一块儿去皇家别院游玩,等风声过了,柳姨娘直接给了她一个范府远亲的名头,这其中自然也有鉴查院打掩护的功劳,所有人都以为北齐来的沈小姐被鉴查院软禁着,那些流行在街头巷尾的话本不过是酸秀才博君一笑的消遣之作,话本里风采翩然又冷心冷面的小言公子与痴情至性流落异国的沈大小姐早已脱离了凡胎血肉,成了两国交兵中柔软的感情符号。

世人皆爱苦情戏,求而不得,有缘无分,最是惹人心摇。

这话还是范思辙过来催稿的时候说的。沈小姐一听,人便有些傻了,发了一天呆,第二天一大早就提笔写来,洋洋洒洒出来了第三卷,乐得范思辙午饭都没吃便捧着稿子上书局去了。

第三卷里,沈婉儿一改之前亲身口述的风格,直接跳出本人视角,从旁观者的角度出发,将这段故事继续写了下去。

第二卷中,沈小姐到达南庆,寄居京城一隅,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都让她的心更加敏感。而小言公子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直教她慢慢回想自己与他从相遇到相知的点滴。

第三卷里,沈小姐与言公子终于见面了。他们在欢闹的街头相遇,七夕的花灯照亮了夜空,他们被人潮挤到桥头,就像一年前的七夕在北齐时那样……

“诶?你这儿为什么这么写啊?”捧着刚印好的话本,范若若一边读一边发问:“这七夕不是还没到吗?”

沈小姐眨眨眼,促狭一笑:“是呀,所以我特意嘱咐范老板要在七夕当天开售,这才应景。”

范若若还是没明白:“不对呀,七夕还没到,你怎么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难道你要编故事?”

沈婉儿反问道:“话本里的,不就是故事吗?”

范若若一愣,看着沈婉儿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沈婉儿安静地绣着香囊,青色的锦缎上被她绣了一从兰花。

君子如兰。

沈小姐望着香囊,眼中滑过一丝笑意,她站起身,走到立身镜前,拿香囊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转头又拿丝线做了个墨绿色的穗子缝在香囊上,便大功告成了。

范若若看着她,忽然道:“婉儿,我觉得你有点儿不一样了。”

沈婉儿笑笑:“是吗?”

“嗯。”范若若点头,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你,放下了吗?过去的事……”

沈婉儿叹了口气,摇摇头,“放不下,一辈子也放不下。”说着抬起头,她看着范若若道:“但我不打算再恨了。”


8

“你说什么?沈小姐他真的是这么说的?”范闲一口茶差点烫着,就听范若若道:“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范闲面露喜色,搓搓手:“那敢情好,看来咱们这小言公子很快就要娶媳妇儿了!”

范若若看他哥那个样,不觉想到上一次范闲说到小言公子很快就要来以身相许把沈姑娘娶走的样子,顿时觉得范闲的预言并不靠谱。

然而这次范闲显然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直接找到沈婉儿,提了一个小建议。

“什么?要我搬走?”沈婉儿吓了一跳。

范闲理所当然道:“是啊。沈小姐,现在您已经是庆国人了,后半辈子也定下了要在庆国生活,那这样的话,您就得自个儿有个家了。”

范若若闻言也觉得无法理解,立刻反驳道:“哥,你糊涂了吗?婉儿现在是咱们家远亲,不住在家里,她住哪儿啊?”

范闲对范若若道:“她姓沈,我们姓范,沈小姐不过是在咱们家暂住,如今她已经在京城站住了脚跟,自然要自立门户,哪能一辈子都住在咱们家?”

沈小姐闻言便懂了,她走到范闲跟前,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婉儿流离之人,蒙范家收留,感激不尽,如今确有薄产,的确是该自立门户了。”

范闲笑眯眯道:“听说你还给范思辙支了个招,让他七夕当天发售你写的七夕别卷?果然是有些头脑!这样的人才关在家里可惜了。沈小姐应该多去外头走走看看,兴许能找到新的灵感,将来多写点有趣的故事来,也省得我那个弟弟成天追着我写《红楼》了。”

沈婉儿不好意思道:“范公子文采卓绝,哪里是我这样勉强提笔之人能相提并论的?”

范闲拿出怀中准备好的地契递给沈婉儿:“这处院子是范家的一处房产,地点距离范府和皇家别院都很近,平日若若和我家夫人找你都方便,你且收着吧,酬金有人帮你付了。”

说完不等沈婉儿反应过来,范闲便走了,一边走还不忘交待范若若让沈小姐早日搬过去。

沈婉儿拿着那份地契,顿时觉得有些烫手。


范闲给的这处房产是一个两进的精致院落,单沈婉儿一个人住是太过冷清了些,好在她当初在北齐的院子就很大,她哥位高权重,府邸也十分奢华,沈婉儿这会儿自立门户,手头又有范思辙给的大把提成,她一个花惯了钱的大小姐,流落到庆国之后也有范家照顾着,压根没吃过短钱的苦,这会儿自立门户便按照自己的喜好,将这个院子修整起来,又添了不少物什,加上范若若、柳姨娘和林婉儿的帮忙,院子很快就收拾好了。

“这新房子得有个乔迁礼,我去跟那庙里的大师求了一卦,他算的吉日正是七夕。”柳姨娘对沈小姐道。

“那敢情好,到时候咱们赏完了花灯就到你这儿来,我陪你住一晚,当是给你暖房。”范若若开心地说。

“好。”沈婉儿甜甜一笑,连日来这两位帮她忙进忙出,柳姨娘更是将范府里伺候她的人都送给她,这处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现成的下人过来帮忙,自然是少了她许多麻烦。这种贴心的好处,沈婉儿是很懂得感激的。

柳姨娘听范思辙说这沈小姐如今可算是他书局的摇钱树,每次发售一卷话本,那银钱就跟大风刮来的似的。

“娘您是不知道,这沈小姐写的故事吧,跟那说书先生说的都不一样,就是那些妇人小姐们爱看,过来我这儿买书打听作者的豪门贵女,可多了!我都琢磨着,要不要开一个打赏的排行榜,第一名可以跟作者见面,第二名嘛,隔着帘子说话,第三名就能得作者的寄语手稿……啧啧啧,要是沈小姐能点头,那可就又是一大笔银子呢!”范思辙躺在柳姨娘大腿上做着美梦,柳姨娘心中便有了计较:这沈小姐虽说真实身份是个烫手山芋,但藏在家里也算是本分,如今跟范思辙也有了牵扯,今后若是能为我儿所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这次搬家,柳姨娘便使劲浑身解数,将沈小姐的私宅打点得妥妥当当,有了这处宅子,沈小姐今后在京城中活动便更自由了,到时候若是范思辙要安排些榜首榜眼探花什么的过来,不就更方便了吗?


9

言冰云端坐案前,手中一笔丹朱悬于公文上方随他视线快速移动着,不时停下批阅两笔,再对照左右摊开的各色信息,一路推演,全神贯注,范闲走进来他才发觉,立时盖上两侧的密档,放下笔,抬头平视范闲。

范闲手上转着一张帖子,欢快地迈步过来,对言冰云说:“你那宅子送过去了,不是我多心啊,接手的时候我让王启年去里头走了一圈,你这机关暗道挖的会不会太多了啊!王启年说有一条竟然能直通护城河?你是打算随时带人私奔出京吗?”

言冰云肃色道:“那是我早年拿来练手的一处宅子,房中暗道虽多,却大都没有深挖也不互相通,若非要用,也只能用来藏酒——”

“如今用来藏娇!真是正正好!”范闲放下帖子,转身往外走去:“乔迁宴,你别忘了来啊!”

言冰云眉头微蹙,看着那立在桌角的帖子,范闲这刁钻人,一张帖子都能被他立起来,还在桌角,仿佛一道呼吸过去就会掉下来,言冰云伸出手,快碰到时又停下来。

这帖子背后藏着一个人,范闲说他藏娇,是一针见血。他当初选择给范闲这处宅子就是留着私心的。那是他初入鉴查院学习时他父亲为他准备的,专门用来让他练习设计机关暗道,宅子里的每一块地砖、每一片瓦片,每一扇窗户,每一道门他都研究过,甚至现在闭上眼 他都能准确地在脑海中重现那座院落。

把一个人放到这里,才能让他安心。

藏娇。

如果能把她藏起来,藏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七夕这天,范若若和柳姨娘一大早就准备好了贡品,带着沈婉儿一块儿去西城的月老庙上香,两个姑娘拜了神,来到后院的花树下,许多年轻女孩都在这儿抛香囊,只要香囊挂在树上,许的愿便能成真。

范若若是京城第一才女,求娶的人只多不少,又有范闲为她保驾护航,没什么好求的。沈婉儿拿着香囊,看了看,又收起来,倒是让范若若吃惊,转念一想又笑起来:“你的如意郎君早就有了,确实是不必求。”

沈婉儿被她调笑惯了,面皮也厚了不少,这种话已经不会让她不知所措,反而跟着打趣道:“我那孽缘下一卷就要大结局了,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说我!”

范若若心道:你能把那话本里的姻缘写死了,鉴查院的小言公子可还喘着气呢!

三人又到了沈小姐的宅子,仆人早已在门前设置了香案,柳姨娘带着沈小姐拜了四方神明,又依次请了门神、灶神、夜游神,一通仪式下来,转眼就晌午了。

新家的厨房没能开火,范若若让下人去酒楼里置了席面,三人吃过午饭,歇了午觉,回到范府沐浴更衣,等着晚上出门放灯。

沈小姐虽然乔迁礼毕,可许多日常生活物品 还是放在范府,沐浴更衣后,下人们便收拾起来,将这最后一点行李也送过去。

范若若与沈小姐早早用过饭,再梳妆打扮一番,便出门去了。范闲和林婉儿从皇家别院出发,与他们在最热闹的东城汇合。

范若若一下车就左顾右盼,恨不得望穿人群,找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问:“哥,小言公子呢?”

沈小姐在一旁装作没听到,手上却悄悄理了理衣裙。

“他啊,这会儿还在鉴查院呢吧!”范闲牵住林婉儿的手,开心地挥挥手先走了:“你们慢慢逛,我跟我家夫人先走一步啦!”

范若若和沈婉儿目送二人恩爱离去,两人身边各自跟着婆子丫鬟,周围还有一圈家丁小厮,魂在人群中,慢慢往前走。

范若若一路给沈婉儿介绍南庆的七夕风俗,沈婉儿不时搭腔两句,聊聊北齐的七夕节,不知不觉就逛了大半条街。两位贵女衣着品貌都是出尘脱俗,站在流光溢彩的花灯下,颇为惹眼。人群中的年轻公子不时投来目光,有几个大胆的想上前来,都被人群众的家丁隔开。

两人走了半条街有点累了,正好前头就是个出名的茶楼,今夜京城没有宵禁,可以一路热闹到天亮,许多茶楼都装饰着七夕装扮,挂着花灯,茶楼里也是人声鼎沸的热闹。范若若和沈婉儿一进来,跑堂的便过来道歉:“两位贵人真是抱歉,我们这儿已经满了,没有一等包间了。您二位要是不介意的话,可愿在大堂拼个桌?”

且不说坐在大堂是否不便,与人拼桌实在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可范若若刚刚介绍了这茶楼每年七夕都会推出一款玉兔点心,沈婉儿还挺想吃的。

正在两人踟蹰间,一位年轻公子从二楼下来,手上颇为风雅地摇着一柄折扇,未到跟前便朗声道:“两位小姐若不介意,在下愿让出二楼一处雅间与姑娘同乐。”

跑堂闻言立刻行礼道:“贺公子。”

范若若对这位公子倒是有些印象。当初郭保坤想在靖王世子的诗会上挤兑他哥,这位贺公子可没少摇旗呐喊,如今倒是凑上来献殷勤。

这种拜高踩低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与沈婉儿一同行礼后,范若若道:“既然贺公子如此慷慨愿意将包间让给我们,小女子便承了公子的好意。”说完不等贺公子再开口,便让手下小厮送上一袋银子,领着沈婉儿举步朝楼上走去。

沈婉儿不言不语跟在范若若身后,默默偷眼看那拿着钱袋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的贺公子,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这公子虽然一身华服,但腰间没有佩戴玉佩,可见家世背景并不出众,长得虽然算得上一表人才,但在这才俊云集的京城实在算不上出众。

若要说出众——

沈婉儿垂眸凝眉,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抹素白的身影,那才真算得上是飘逸出尘,惊才绝艳。

想当初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七夕呢……


“言公子!”范若若惊喜的声音将沈婉儿拉回了现实,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范若若身后,才发现刚刚出现在脑海中的人竟然就站在她面前。

言冰云一身月牙白的锦缎长袍,宽袖曳地,腰间一块白中泛紫的玉佩,兰草纹路泛着淋漓的紫光,温润显贵,与他极是相配。

范若若笑道:“言公子今日打扮得甚是济楚,可是来陪佳人过七夕的?”

言冰云看了她身后微低着头一直安静的沈婉儿一眼,没有回答范若若的问题,只躬身对着沈婉儿行了一个礼。

范若若笑着往边上侧了半步,顺势往楼下走去,口中笑道:“我先去点东西,言公子可要替我照顾好沈小姐啊!”

沈婉儿今日穿了一身应景的南庆烟罗纱裙,范若若给她选了清新的浅黄色,衬着沈婉儿白得剔透的肤色,整个人像一枝清丽的迎春花,袅袅婷婷。刚刚言冰云站在这儿,远远的便见到半条街的人都在朝她看。

言冰云见沈婉儿僵立着,便侧身一让,迈腿朝着他们定好的包间走去,沈婉儿踟蹰片刻,鬼使神差地没有扭头就走,反而跟了上去。

有些事终归是要说清楚的。


10

言冰云走进包间,沈婉儿不一会儿也进了来,听到关门声时,言冰云没有转身,两人来到临街的观景台上,街巷中热闹的人声传了过来,卖艺人缥缈的乐声和各种小生意人的吆喝声,将这个世界的繁华烟火点点送来,却无法打破横亘在两人中的如巨石般凝固的沉默。

直到小二送来点心,两人坐回桌前,言冰云捻起公筷为沈婉儿夹了一块点心,才问:“新宅住得可还舒心?”

沈婉儿盘中盯着那只雪白的玉兔,鼓起勇气道:“那房子,多少钱?”

“不知。”言冰云捻着公筷,继续为沈婉儿布菜:“这是用西湖莼菜做的素点心,只有这个季节吃得到。”

沈婉儿的勇气顿时四散开去,她也捻起筷子,夹起那玉兔,在小兔子圆润的屁股上咬了一小口。

言冰云眸中不觉流露出些许笑意,忍不住道:“这是用今年刚收的糯米做的糕点,这里的厨子是全京城花样最多的,据说这一只兔子里头填了三种馅料,你刚刚吃的那里,应该是黑芝麻馅儿。”

沈婉儿听他话中似有笑意,才去看那只小兔子,回过味来自己刚刚咬的是哪里,面颊登时浮上一层薄红,却又不想叫言冰云看出来,于是便捻起筷子,假装镇定地又咬了一口。

言冰云拿起茶壶为她倒茶,头也不抬地跟着沈婉儿吃点心的节奏道:“这是莲蓉,这是绿豆——”

“我知道!”沈婉儿搁下筷子,气急道。转眼便被那松散的莲蓉绿豆腌了嗓子,忍不住咳嗽起来。

言冰云赶紧将茶杯递过去,沈小姐这会儿也顾不上别扭了,接了杯子仰头喝下,结果喝得太急,呛着嗓子,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咳得也更厉害了,言冰云见她眼看着就要从椅子上跌下去,赶紧起身将人扶住,沈小姐哪里敢让他碰,一边咳一边躲。言冰云顿时黑了脸,抓着腕子把人制住,他一只大手抓住沈小姐两只皓月似的腕子,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背顺气。沈小姐挣脱不得,只得拼了命压着咳,中间又小心地灌了四五杯茶水,这才慢慢缓下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听得到细细的抽气声,言冰云还抓着沈小姐的腕子,立在她身后,恍若半抱着她似的,沈小姐吸吸鼻子,抖了抖手腕,从言冰云的掌心挣脱出来,她微微缩着身子,像只落入了陷阱的小兔子,仿佛只要面对言冰云,她就只剩下这个姿态,除了坐以待毙,便是束手就擒。

“你别再见我了。”沈小姐低声说。她吸吸鼻子,忍不住自嘲道:“没想到我居然也有对你说这句话的一天。你可还记得你对我说过多少次不想再见?”

言冰云抿唇不语,就听沈婉儿继续道:“宅子很好。谢谢你。现在就当我们两不相欠了。”

一阵沉默之后,言冰云干脆道:“好。”


11

七夕夜,言冰云送沈婉儿回宅邸时,范若若遮遮掩掩地躲在门边偷看。却见二人毫无交流,言冰云下马来,似乎想走上去扶一把正在下车的沈小姐,然而沈小姐始终低着头,看都不看他。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在沈宅门前擦身而过。

完了完了。范若若心道不好,看来这小言公子是真的没戏了。


过完了七夕,夏天也基本上结束了。重阳节那天,范思辙开了一个打赏作者的排行榜,同时公开了创作“小言公子与沈大小姐”系列话本的作者笔名为“散云人”。

范闲一听这名儿就乐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去揶揄言冰云:“啧啧啧,这沈小姐心里头是多放不下你啊,写个话本还要管自己叫‘散云人’。”

言冰云闻言嘴角抽了抽,这段时间他跟范闲合作查清了许多事,范闲屡屡剑走偏锋,奉命来给他擦屁股的往往是言冰云,两人的合作也越来越有默契,言冰云对这位总是给他找“麻烦”的上司观感已经改善不少,尤其是他一有沈婉儿的消息就会第一时间过来通报,让他多少对每次见到范闲时多了些期待。

言冰云听到这个名字,心不觉往下一沉,笔端悬停了好一会儿没找到落笔的思绪,许久才对范闲说:“她是恨我,所以起了这个名字提醒自己,浮云易散,云公子对她来说也已经是一段过去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范闲立刻反驳道:“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恰恰是她放不下你的最有力证据啊!如果你对她来说已经是过去式,那么干嘛还要起这么一个只要看到就会想起你来的名字呢?她想让自己当个能挥散彩云的能人,那不正说明她深陷云雾中,不得解脱吗?”

范闲一席话说得言冰云的笔又停了,只是这次停顿的时间比上次要短得多。

言冰云说:“她放不下的是北齐的云公子,不是鉴查院的言冰云。”

范闲抚掌大笑:“你这个醋吃得够味儿!”


范思辙的书局搞了一个打赏排行活动,为期一月,从重阳节到下元节,打赏最多的三人可以分别得到与作者品茶对谈、隔帘问安、赠字题画的福利,参加活动的作者不包括范闲,于是“散云人”的榜单竞争异常激烈,引领这场战斗的主要是京城各大家的夫人和小姐们。

范若若给沈婉儿送过一杯茶,乐道:“我听范思辙说,你那榜单上的一二名这两天争得可厉害了。坊间传闻,这澹泊书局的打赏排行,简直被那花魁评选还要有看头。”

沈婉儿正在校对前些日子写完的话本第四卷,闻言抬眼看了范若若一眼,范若若自觉失言,赶紧道歉:“你别听我胡说,都是范思辙那个钻钱眼儿里的,非要弄这么个圈钱的把戏,把你也圈进来了,我不该胡说的。”

沈婉儿放下笔,摇摇头:“你说的也没错,反正都是赚钱,这种赚打赏送福利的方式跟花船上拍卖的花魁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写话本的,好歹还能算得上是靠自己脑子赚钱,不必以色侍人,这银子能赚得长久些。”

范若若倒是笑了:“那天我哥同我说,你现在这样的日子就很好,自己能养活自己,不需要靠别人,自立于天地之间,坦荡磊落,是最好不过的。”

沈婉儿闻言羞赧地笑了:“范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漂泊无依之人,若是没有来到庆国,如今坟冢也该是绿草青青了。前阵子他还同我说,已吩咐了上京城里的人在寒衣节带祭品去我哥坟前祭祀,也是有心了。”

范若若打量着沈婉儿,看她提起兄长时不再有之前的悲恸,神色间是对亲人的怀念,想是手头上有事情做,心胸也开阔了不少。

“这些都是小事,以后若是你想去北齐,说不定也还是有机会的。”范若若安慰道。

沈小姐却摇摇头,显然不再打算谈论这个话题。范若若便换了个话头,问她第四卷写得怎么样了?

“虽然是写完了,可我总觉得有些不满意。”沈婉儿拿过手稿,“你帮我看看,这个结局怎么样?”

范若若接过稿子一读,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算是知道你不满意在哪儿了!照你这么安排下来,小言公子虽然来找沈大小姐了,可他对沈小姐毫无歉意,最后竟然还因为要保住沈小姐的命而娶她,沈小姐可真委屈呀!”

沈婉儿杵着脸叹气:“可不是吗?但范思辙跟我说,自从第三卷出来之后,很多人都在议论,说沈小姐出身敌国,给接到庆国来本就是避难的,按说就凭着她锦衣卫指挥使亲妹妹的身份,都得关进大牢,兴许后半辈子也就只能待在牢里了,哪还有什么跟言公子相见的机会。可大家想看的不还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吗?不让他们有个结局,范老板的话本可还怎么卖呀?”

范若若看沈婉儿一副头疼的样子,噗嗤笑起来:“看你这么说,这个故事果然已经与你……和他都无关了。既然已经无关,那何必要顾忌这么多,便是沈姑娘一辈子被关在鉴查院的大牢里,小言公子时时去看她,陪她说话,也是结局。如今你这么写,委屈了沈姑娘,我们追着这个故事的读下来的人也说不清言公子的心意,两相无着,自然就无趣了。”

沈婉儿赌气道:“要我说,最好的结局就是天涯路远,再不相见!”

范若若放下稿子,赞同道:“那就这么写吧!没能圆满的结局反而更叫人念念不忘。”


寒衣节当天,第四卷开售。

在经过七夕节发售第三卷之后,寒衣节的第四卷更加让人期待。七夕节发售的第三卷里,小言公子与沈小姐终于见面,七夕灯会上,沈小姐回忆着自己初遇小言公子的美好心事,再看如今两人天差地别的境遇,小言公子言语间的歉意,让沈小姐再次心慌意乱。

沈婉儿当时这么写时心中一面是柔情蜜意,一面是无情嘲讽。言冰云从未认真对她道歉,哪怕是拿着匕首要她给自己一刀时,讲的也都是道义,而不是情意。他仿佛就是要让沈婉儿相信,当初的云公子对她从未动情。而这一点是沈婉儿最不愿面对的。

连范闲都说过,如果言冰云当真想要利用她,应该在被捕之后继续对她甜言蜜语,好哄骗她放跑这个战功彪炳的敌国暗探头目,依言冰云的能力,想要利用自己逃狱的事让沈重落马并不难,然而言冰云没有这么做。他自从被捕之后就对沈婉儿冷言冷语,从未给她好脸色,但也从未拒绝她的关心,她给他的餐食他会用,她给他的水他会喝,哪怕口中一次次说的都是“不再相见”。

沈婉儿写到那里时没忍住掉了眼泪。她当时之所以任性地对哥哥哭求,让他同意自己每天去看言冰云,除了想见心上人一面,更多的是因为当她见到言冰云时,哪怕他说出的都是拒绝,可他眼睛里分明还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他的眼神并不是冰冷的,他的渴望藏得并没有他自己认为的那么深。

沈婉儿绞着手,泪如雨下。

如果她看不见就好了,如果她当初不曾见到言冰云眼底的脆弱,她或许就不会让自己在得知他真面目之后反而陷得更深。

他真坏啊!

沈婉儿记不清自己哭累了多少次,言冰云留给她的,最后只有这一句。

他太坏了,坏得那样让人心疼,哪怕明知自己上了当,还恋恋不舍。


寒衣节,是祭祀先祖的日子,在这悼念逝者的节日里发售的大结局,必定不是和乐美满的。

范闲早早拿着话本赶去“骚扰”小言公子。虽然是寒衣节,但热爱工作的小言公子还是在一大早完成了祭祖仪式之后回到鉴查院加班。范闲过来找他时,已经接近晌午了,小言公子依旧端坐案前,一点没有想去用午饭的样子。

“就知道你还没走。”范闲进来,兴冲冲道:“赶紧起来吧,一块儿吃个饭,有事跟你说。”

“何事。”言公子头都懒得抬,笔头更是没有停下。

“今天你跟沈小姐的故事大结局了,不想知道沈小姐怎么写的吗?”

言公子顿了顿笔,飞快写下最后几个字,一边收拾公文一边对范闲伸手。范闲赶紧奉上话本,言公子接了,冷冰冰道:“你可以走了,我还不饿。”

范闲也不听他的,抬脚往外走,朗声道:“我跟王启年在百乐居等你。”走到门口还体贴地为言公子关了门。

言冰云的目光落回话本上,默默翻开了封面。

第四卷的故事一开头便是狂风暴雨。沈小姐在得知了兄长的死讯之后情绪崩溃,在鉴查院软禁她的院落里闹了几次自尽,小言公子作为她深爱的人,被派来处理她崩溃的情绪带来的意外。

“你就那么想死吗?”小言公子冷冷道。

沈小姐闭着眼睛不停流泪,小言公子道:“那好,我们成亲吧!你没了最后的亲人,我便还你一个亲人。”

沈小姐已经绝食了三天,有气无力道:“我不,不要你,我不认识你,我认识的不是你。”

小言公子却怒了,他走到沈小姐面前,狠狠掐住沈小姐的下巴,逼她看自己:“我就是他,不管你想看到的是谁,那个人都是我。”

沈小姐惨叫一声,被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床榻上,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不再看去看已经变得阴沉的小言公子……


言冰云黑着脸盖上话本,额角青筋一跳一跳,想起七夕时将沈小姐圈在怀中的瞬间,那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身影,与话本中那个躲在床榻上的身影默默重合,顿时让言冰云心头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悸动。

这个愚蠢的女人,难道就希望我这么对她吗?那么粗野,那么不可理喻,就算要成亲也肯定是你情我愿,走过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怎么会……强迫她呢?

真是想不懂。


范闲和王启年点完了菜没一会儿小言公子就来了。

“哟,倒是看得够快的。”范闲一看他坐下就打趣起来:“怎么样?写得如何?我一拿到书就来找你了,都还没看呢!”

闻言,言冰云掏出那话本,扔到范闲怀里,黑着脸说:“那你现在看吧!”

王启年看言冰云这态度,一下好奇起来:“小言公子这是怎么啦?那话本我也看了,写得甚是缠绵,我家夫人女儿都看得如痴如醉,前阵子还给书局里那个打赏排行砸了不少银子呢!哎哟,可真不够我心疼的哟!全便宜小范大人的弟弟和那个叫什么散云人的了!”

言冰云冷着脸不搭话,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这头,范闲正看着话本,一边看一边笑,感慨道:“这沈小姐真是天赋异禀,都知道女人们喜欢看霸道总裁,小言公子这种巧取豪夺的戏码真是百看不厌,有趣有趣,有钱途有钱途!回头让范思辙跟她来个深度合作,改成唱曲的本子,往戏台上一搬,又是一大笔进项!”

王启年一听,连声叫好,还提前跟范闲求了几张戏票,等着让家里的夫人女儿到时去看戏去。

“愚蠢的女人!”言冰云已经灌了小半壶酒,脸颊涨得通红:“她怎么敢……我怎么会……”

范闲放下书,拍拍言冰云的肩膀,劝解道:“女孩子嘛,总是有那么点幻想的,我听若若说她之前写的另一版结局,虽然说换汤不换药,但远没有这个有趣。”

“哪里有趣了!她那么想被人逼着成亲吗?在她心里,我便是那等不守礼数,毫无教养之人吗?”言冰云说着又灌下一杯。

范闲叹息:“你啊,还是不懂。沈小姐如今已经不是在写自己的故事了。她写的是看她这个故事的人想看到的故事。你们一个代表北齐,一个代表庆国,如今庆国强大,对北齐也好,对南诏也好,都是能说一不二,予取予求的,沈小姐明白读者们想看的是什么,所以这故事里的小言公子越霸道,看客们就越舒爽,女子无非都想找个可以依靠的人,故事里的小言公子虽说强横霸道,却也说一不二,沈小姐失去的东西,他都在名义上一一补全。这便是读者眼中的圆满。”

言冰云想了想,也觉得范闲说的在理,可还是有些奇怪,“她……当真希望与我成婚吗?”

范闲笑了:“你误会了,我说的是故事里的沈小姐,而现实中的沈小姐只是这个故事的执笔人,她的想法未必就与书里的沈小姐一致。”

言冰云闻言默默陷入沉思,半晌才问道:“那她想要什么呢?”

范闲幽幽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12

寒衣节前一天,澹泊书局的榜单将进行最后的冲刺,散云人作为书局里读者群体最庞大的作者,榜单的竞争也是最激烈的。然而就在第一二名斗得你死我活之时,天降一匿名人,直接砸了五千两银子,超过之前第一名的四千八百两,在最后锁定胜局。

范思辙看着排行榜笑得合不拢嘴,手下人带着一个衣着低调的小厮过来回话,那小厮掏出银票交给书局的小厮,对范思辙恭敬拱手:“范老板,我家少爷想问,合适能够安排他与散云人见面吃茶?”

范思辙一听这话,心中登时打了个突,“你家的是……少爷?”

“是。”

“敢问贵姓?”

那小厮拿过书局小厮递来的收据,仔细看了一遍收好之后,笑嘻嘻地对范思辙说:“我家少爷说了,您尽管安排时间便是,五千两银票已经送到,希望范老板诚信经商,兑现福利。”

范思辙顿时慌了,急惶惶往外走,一路到了沈宅,如今沈小姐已经化名散云人成为澹泊书局里收益最好的作者之一,她写得故事大都取材自北齐与南庆的豪门贵族,又有范闲的点拨,将豪门争斗与少男少女的情爱故事熔于一炉,非常受贵族小姐们的欢迎,这回打赏排行榜的争夺战中,前几位的全是来自南庆豪门的小姐,因此范思辙也没有多寻思,只当这最后空降的榜首也是一位出身世家的贵女,却不想竟然是位男子,听那小厮介绍还颇年轻,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榜首,榜首出来了。”范思辙一路赶来口干舌燥,赶紧灌了一杯茶,“是个……少爷!”

沈婉儿闻言也十分意外:“你不是说前几名都是豪门贵女吗?怎么来了一个少爷?”

范思辙拍大腿:“这我哪儿知道啊,今天截止之前,突然来了一个出价最高的,天上掉下来的,出价五千两啊!之前的第一名,张家小姐出了四千八百两,这一扭头就变第二名去了。”

沈婉儿问道:“既然是个少爷,想必不会亲自来,是他家的小厮?”

“是。”范思辙将那小厮对他说的话原样学了一遍,沈婉儿闻言便有些面热,这人是有备而来,显然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倒不见得真是喜欢她的故事呢……

范思辙看她有些羞赧的样子,顿感棘手,试探道:“虽说这男女交往在我南庆并不是什么太逾矩的事儿,但您终归是未婚的小姐,您要是觉得不合适,那不见也罢,我帮您推了便是,安排之前那个第一名来跟您见面,也是一样的。”

沈婉儿闻言,笑道:“那怎么行?你没听那小厮说,希望你诚信经商,兑现福利,这话说得已经有些玄机了,若是你暗箱操作,不让他来见我,光凭他手里的那张五千两银子的收据,就能让你惹上麻烦了。”

范思辙一叉腰,霸道地说:“我哥鉴查院提司,我嫂嫂是郡主,我爹是户部尚书,我就不让他见了还能怎么着?到时候钱退给他,说你不愿见外男不就得了?”

沈婉儿笑着摇摇头:“范老板,大可不必如此,其实我也想见见,是哪个少爷肯如此一掷千金。”

范思辙一听这话,登时笑开了花,心里欢呼雀跃那五千两银子安心入账,嘴上还要讨好着说:“这,这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沈婉儿道:“在家里招待恐怕是不大合适了,还请范老板寻一处开阔些的酒楼吧!”

“好嘞,都交给我,保证给您安排得妥妥帖帖!”


得知沈婉儿要去见一位专门为她而来的“大金主”,范若若和林婉儿都可起劲儿了,三个姑娘凑在一块儿,各种猜想这位“少爷”的身份。

范若若:“竟然一口气就给了五千两,还是最后出手,果然是有备而来,他肯定很喜欢你!”

林婉儿:“也有可能是家中姊妹喜欢,让托他安排会面。”

沈婉儿心头划过一道孤影,带起丝丝心悸,很快被她埋入内心深处,不敢再细想,接上话头道:“无论哪种都好,反正是第一次跟读者见面,总归是新鲜的。”

范若若:“等你回来,一定要一五一十地将见面时的情形都告诉我们。”

沈婉儿扑哧一笑:“哪有你这样的,不然到时候你叫范老板在酒楼里支个屏风,让你躲在屏风后头看着,岂不更好?”

范若若暧昧道:“哎呀这哪儿成啊,万一你们一见如故,郎情妾意的,让我一个人躲在那儿,走也走不了,看又不敢看,多害臊啊!”

沈婉儿红着脸扑过去,一边挠范若若痒痒一边气道:“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还好意思说自己会害臊……”


转眼就到了范思辙安排好的会面日。这个日子还是他跟那位伶俐的小厮商量出来的。范思辙原先定了几个日子,都被那位少爷给否了,终于找了个合适的,范思辙也不小气,直接包下了安乐居的一整个二楼作为两位见面的场地,还让酒楼重新装修了一番。下这大力气不为别的,就为能借着这次的机会多给沈婉儿提供点灵感,好让她写出更多才子佳人的故事给他挣钱。

不得不说 ,范思辙这一门心思都扑在生意上,还真有点儿门道。

沈婉儿日常梳洗后,穿上前一天范若若特地送来的新衣服,那是一套水蓝色的长裙,是京城里最新的样式,融合了北齐的滚边刺绣风格,而用料又是南庆特色的轻薄,层层叠叠的绸缎和轻纱交相辉映,宛如一条星河裁成,柔美俊秀,颇为衬她。

林婉儿送来的是一副头面首饰,款式是宫中最新款的,点翠的发簪和发梳,款式新颖,线条简洁,除了一两颗晶莹的宝石,没有多余的颜色装饰,素雅清淡,正是她喜欢的风格。

沈婉儿装扮一新,戴上帘笠上车出发。

范思辙站在酒楼门口,先接到了沈婉儿,一路护送着沈婉儿上了二楼,等他再回身下去,正遇到那位小厮迎面而来,见到范思辙便露出个得体的笑容来,恭敬道:“我家少爷已经快到了,还请范老板先行离去,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范思辙大惊:“这怎么行?我家沈……散云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你家公子难道还是什么皇亲国戚不成?连我都不让见?”

小厮闻言好脾气地笑笑没有接话,倒是让范思辙更加不安起来,说什么也不走了。

就在两人于楼下纠缠时,二楼包间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沈小姐隔着帘笠望去,只见一抹颀长劲瘦的身影关上了门,那人身量颇高,挺拔的肩背如青松,一身出尘白衣,手上似乎握着一柄折扇,腰间的玉佩上雪白的穗子随他移步而翻出如细浪般的波纹。

这一幕是多么熟悉。

那人径直走到她面前,伸出折扇挑起了帘笠上的薄纱,沈婉儿如遭雷击地看到了那张曾经无数日夜都占据着她全副心神的脸。

“你……”沈婉儿差点软倒在桌边,她抠着桌角勉强稳住自己,却见那人露出一抹缱绻温柔的笑,答道:“当然是我。”

沈婉儿只觉得手脚冰凉,冰凉中又透着一丝酥麻,那个许久未见的笑容几乎要把她的魂魄从 身体里勾出来了,那是云公子才会有的表情。只有云公子才会那样和蔼可亲地对她笑。

这人是出了什么毛病吗?

沈婉儿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北齐的暗探又有什么行动了?否则言冰云怎么还会用这幅面容来接近自己?还这样笑?

想到这里,沈婉儿定了定神,一板一眼道:“言公子,若是因公事有需要我的地方,大可以通过范大人来找我,我虽为北齐人,但今后必将长居京城,我哥又是死在北齐朝堂的争斗里,若是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不必如此……如此委屈大人。”

言罢,沈婉儿果然看到言冰云的神色阴沉下来,恢复他最常见的模样。言冰云退后一步,半转身做了一个 深呼吸,坐到沈婉儿对面,一边倒茶,一边冷冷道:“把帘笠摘了。”

沈婉儿不疑有他,顺从地摘了帘笠,不期然瞟到言冰云少许惊艳神色,令她登时羞赧起来,低着头接过言冰云递来的茶盏,二人对坐饮茶,一时无话。

一盏茶后,言冰云才道:“之前你当真不知道今天要来见的人是我吗?”

“不知。”沈婉儿道。

言冰云眨了眨眼,又打量了沈婉儿片刻,却见她安然望着窗外,远处青山云雾遮蔽,山岚点翠,意境悠远,她那双鹿儿似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浓密蜷曲的睫毛扇子一样,轻轻拍打,甚是好看。

言冰云心头一荡,忍不住问:“你可想成亲?”

沈婉儿心头一跳,面红耳赤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言冰云看她害羞的样子,便继续道:“大凡女子,都是想找一门安稳的亲事,后半生有夫君儿女可靠,我言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在朝中也算站得稳,你的身份又特殊,嫁入有鉴查院背景的人家才不容易给夫家招来祸事。”

沈婉儿不可置信,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这是……我,我没想……”

言冰云一脸理所当然,却也不敢去看沈婉儿,只对着她脸旁的空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你我虽无情意,却已有肌肤之亲,左右说来,是我多有得罪之处,应当对你负责。”

沈婉儿闻言登时涨红了脸,身上又气得发抖起来,她指着言冰云,眼眶一下就红了:“你无耻!”

言冰云一板一眼道:“范闲说,男人若要成事,有些时候自然得舍得脸面,再说我说的这些句句属实,字字出自本心,沈小姐嫁入言家,方可一生安枕无忧。”

“谁说我要嫁了!”沈婉儿一拍桌子,言冰云终于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两人一对视,沈小姐便如被拿住的兔子般瑟缩了一下,小鹿一般的眼里满是心慌意乱,言冰云微微蹙着眉,目光坦然而坚定:“可是我想娶你。”


13

可是我想娶你……

短短一句话,寥寥数语,却如惊雷一般滚过沈婉儿耳际,世界顿时安静了,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自己身体里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着。

“你,你说什么?”沈婉儿颤抖着问。

“我说,我想娶你为妻。”言冰云说得直白又郑重,仿佛在对她交待一项重要的任务。

“为什么?”沈婉儿不解:“你说对我并无情意。”

“是。”言冰云道。

“既然无情,何必施舍?”沈婉儿泪眼汪汪地怒视他。

“不是施舍。”言冰云递过一方绢帕,沈婉儿气哼哼地抢过,遮住眼睛,错过了言冰云嘴角飞掠而过的笑意。

“从你必须到南庆时,我就想好了。”言冰云的声音很平静,“你这样的身份,到异国他乡无依无靠,最坏的情况可能沦为鉴查院的阶下囚,一关就是几十年,若是发生这样的事,我少不得要救你出来。还好有范闲,你可以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但鉴查院里还是有些人忌惮你的身份,担心会有北齐人再来找你,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你嫁入言家,我父亲和我都是鉴查院的人,把你放在我家,才不会出问题。”

沈婉儿静静地听完这段话,愣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她笑得荒唐,笑得凄然,笑得孤独又倔强。

她站起来,看着言冰云,头一次感觉自己挺起了腰杆,在这个她用尽全力爱着的男人面前放肆高声道:“那就让他们来吧,反正我在被我哥刺中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拿起帘笠,迈步朝门走去,飞扬的纱裙荡出一片片涟漪,“我不怕你们,要我去鉴查院蹲大牢也好,要把我关在什么别的地方也行,要对我用刑都可以,我不过是一个敌国孤女,不劳您前程似锦的言大人施舍。”

她走到门边,转头看向言冰云,讥诮道:“至于肌肤之亲……言大人,若是没有你,若我只是被你们掳来南庆的,那么此时说不定我就是那晶水河畔的花魁呢!”

沈婉儿说完这话,只觉心中甚是畅快,她之前为着言冰云,多少委屈都吃得,多少狠话都咽得,对他从来小心翼翼,呵护备至,恨不能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却只换来了他的欺骗和羞辱。如今时过境迁,他竟然还想用如此屈尊纡贵的婚姻来摆布她,哪怕他觉得自己是出自好意,不,正因为他认为求亲的理由是正当的,是本该如此的,才令沈婉儿更加气愤。

她沈婉儿便是再卑微,再低贱,也是个自立于世的人,她能自己养活自己,不必依靠任何人,言冰云给她的,从来都不是她看重的东西,她想要的,言冰云却从来不愿施舍她半分。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沈婉儿戴上帘笠,遮住她扑簌簌落下的泪,拉开门闩正要迈步出去,忽然身后一阵风过,一只大手拽住她的手腕,刚刚打开的门在她身后闭合,帘笠被恶狠狠地扔到一边,言冰云愤怒 的脸顿时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你要——唔!”

男人一手捧起她的脸,温凉的唇压向她,舌尖不客气地撬开她的齿关,如恶龙入洞般顶开她,毫无经验的沈小姐被这样急切又粗暴的动作惊呆了,等她回过神来,只觉全幅心神都飘荡起来,男人的大手不知何时 游荡到她的腰上,像马车里为她换药那样托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让她膝盖发软却不至于滑落在地。

言冰云闭着眼,吻得疯狂而投入,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才会听范闲那厮的鬼话。

“你就把你觉得想说的都跟她说,她要是不愿意,你就上去,亲她,狠狠亲,法式深吻那种!”

言冰云疑惑:“何为‘法式深吻’?”

范闲掏出一个小册子,塞进言冰云怀里:“兄弟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就照着做,保证行得通。”


随着言冰云的失控,两人的吻逐渐从刚开始的一人主动变为双人互动,沈小姐抬手圈住言冰云,她在激情中感受到内心压抑许久的一股渴望,她有多想靠近他,现在就靠得他有多近。

这是梦吧!

沈婉儿晕晕乎乎,只觉得浑身都软蓉蓉的,好像在梦里,又好像在天上。

言冰云将她抱紧,他感受到她的主动,惊喜又陶醉,一时间无数画面出现在他眼前,每一帧都飘着同一张脸。他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或许是在他设计接近她时便已经种下了情根。他总说她愚蠢,其实他又何曾聪明?

恐怕他才是最笨的那一个,竟然要花这么久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喜欢她。


后记:

沈小姐与言公子的婚礼办得非常低调。正如言公子顺利接手一处的主办位置那样,只请了几位长辈和范闲等朋友,范思辙作为沈小姐的主要合作对象,从澹泊书局送沈小姐出嫁。这是沈小姐坚持的,她到底不是范家人,能够为她撑起门户的,是她的衣食父母——也就是这份因澹泊书局而存在的工作。

范闲曾问言冰云是否允许沈小姐在婚后继续写作,言冰云笔端不停,头也不抬,闻言淡淡道:“她喜欢便好。”


云聚云散,终为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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