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写,任性。

「言沈」日·月 (外·外)

外·外

言冰云视角


南庆的京都贵胄云集,然而在这座等级秩序俨然的都城里,最不可说的,却是与鉴查院关系密切的几个家族,其一便是言家。

众所周知,鉴查院院长陈萍萍没有成家,手下八处中,唯一有个儿子的,便是四处主办言若海。各国执掌国家安全与谍报机构的人,大都不会有家人,成家的一般都坐不上第一把交椅,就是爬上去的,往往也会摔得很重,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譬如横行一时的北齐缇骑首领肖恩,在儿子大婚时被灭门,自己也被抓,囚禁几十年不见天日;或如沈重,全家只剩下一个妹妹,也被盯上算计,北齐输了国战就不说了,亲妹子也被拐到南庆,不得不背上叛国的罪名,下半辈子是难回故土了。

如是这般,鉴查院中人,尤其是有望堪当大任,成为中流砥柱的年轻人的婚事就变得有些敏感了。

范闲当时撮合言冰云和沈小姐的婚事其实也有考虑到这一层。言冰云家里头虽然除了他爹没什么别的亲戚,但言若海作为陈萍萍的左膀右臂,庆帝为表看重,给了言若海一个世袭爵位,小言公子从北齐回来便由言若海请封,成了世子之后,翻山越国的苦差事大抵是不会再做了,今后无非是在庆国内辗转,这么一安排,许多人的心思也就跟着动了。

京城里的豪门贵胄多如牛毛,多得是在京城里没什么根基的地方豪强,这样的人家一不怕皇帝忌惮,二又需攀上京城的关系,在他们眼中,言家虽然出身鉴查院,但若是能与之结亲,那可不是一飞冲天,从此在京城里站住了脚跟?

于是在小言公子封了世子之后,言府一向清冷的门庭,竟忽然热闹起来。

东城的柳林巷虽名为巷,却是一条贯通东西的长街,街道两边满是重臣府邸,柳林巷的尽头,便坐落着言府。这种排在末尾的伯府在宰相尚书的府邸前是不入流的,但只要这府邸姓言,便能在这柳林巷排上名号。

一大早,陈媒婆就打扮一新,带着手下的两个小丫鬟,两个小厮,浩浩荡荡地坐着牛车来到柳林巷,一点点往里走,走了大半天,才终于找到这门口连个石狮子都没有的黑黢黢的府邸。

“陈娘子,到了。”

车夫搬下脚凳,丫鬟将陈媒婆扶下来,一行人走到这言府门前,小厮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老翁过来,开了边上的角门,一脸晦气道:“谁啊!”

小厮满脸堆笑地凑上去,掏出几个铜板往老头手里头塞:“您老受累,我们是东山韩家来的,找您老爷说事儿。”

那老翁将钱推回去,口中不耐烦道:“什么东山西山,不懂不懂,我家老爷不见客,回去吧回去吧!”

陈媒婆前两天已经来过一次,那回来开门的是个伶俐小厮,收了她的碎银子,将她的拜帖送进去,便再无音信,如是吃了一口闭门羹,却不想今天门都没进去就算了,这老头看样子是连通报都不乐意了。

这可怎么成?

陈媒婆赶紧上去,对着老头道:“老先生,您就通报一声吧!韩相公还等着我去回话呢!这两家人在朝堂上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那老汉闻言,冷笑一声:“你这媒婆别想唬我,我家老爷是鉴查院的,根本不上朝,跟你家主人怕是照面都不曾,怎么?你家相公想跟我们老爷打个照面,那叫他进鉴查院去走一遭吧!”

进鉴查院的,哪个不是有去无回,当官的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三个字,这老头说话真是奸猾又晦气!

“呸呸呸!谁爱上你家来!”陈媒婆气得跳脚,一路跳上牛车,跟让人撵着似的跑了。

如此在言府折戟沉沙的媒婆还不止她一个,这些媒婆有的斯斯文文,吃了两回闭门羹便走,有的不识大体,在言府门口与那位脾气颇暴躁的老翁对骂,惹得周围府邸的小厮丫头们都拿这个当笑话,每天早上躲在言府周围探头探脑的,等着看完了再回去学给府里的主子们听着解闷。

虽说这京都里天天都有新鲜事,可像言府这样之前低调得毫不起眼的门第,如今为着言冰云 卧底立功而名声大噪,因而引来多方觊觎的故事却不是天天有,范闲虽然每天事忙,但有王启年这个顺风耳,也跟着听了一耳朵,回头便去打趣言冰云“奇货可居”。

“此话何意?”言冰云难得愿意抬头。

范闲笑道:“这说的是个故事。有个大商人,遇到了一个在别国当质子的王子,那王子的祖国甚是强横,因此这质子当得也是战战兢兢,备受屈辱。商人与那王子结交,旁人不解,商人便说这王子日后说不定大有可为,是为‘奇货可居’。”

言冰云点点头,“那商人定是看重王子的资质,日后助他夺取王位。”

范闲点点头:“正是。”

言冰云想了想,摇摇头道:“这话不宜用在我身上。”

范闲:“为什么?”

“言府一向低调,鉴查院更是不涉及朝政,只做监察之用,想从鉴查院下手,太蠢。”言冰云凉凉道:“我父亲绝对不会理睬那些人的。”

范闲想想言若海那个一本正经的样子,倒笑:“你爹不理睬,但也不会明着拒绝,这样不表明态度,说不得有些人不明事理,还会继续上门纠缠。”

言冰云不在意道:“过段日子就好了。”

范闲贼兮兮曰:“其实有个更好的法子。”

言冰云一听他口气便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不想打断他,便顺着说:“是什么?”

范闲哈哈笑道:“那位出身敌国的沈小姐不正合适吗?她一路上帮我救你,还提醒我们他哥要来杀你,也算是为庆国立功了,如此情深义重,你娶了她,便是成就一段佳话,且她在庆国无根无基,孤身一人,入你言府便如住进鉴查院一般,岂不安心?”

言冰云合上批好的公文,面无表情道:“此事不必再提,我对她从未动情,谈何婚娶?”

范闲反问道:“敢情言公子这样的人也讲究先有情再成婚的吗?”

言冰云懒得跟他打嘴仗,过了好一会儿,却见范闲还不走,言冰云不解道:“提司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范闲抬头一笑:“没了,就是来告诉你,我弟弟那个书局最近正在日夜赶工,很快就要出新话本了,小言公子记得来给我家小老弟捧个场啊!”

言冰云一听竟是这消息,瞬间磨光最后一点耐心,不再开口,无声送客。


京都所有报刊书籍全部由检察院八处控制,包括检察院提司大人——的弟弟开的那家书局。澹泊书局自从开张以来,依靠独家出版售卖范闲作品的生意,迅速磅礴壮大。虽然前期纸张质量不大好,但范思辙头脑灵活,出了除书本外的各种周边,像什么林黛玉主题的葬花手记小本本啦,葬花湖笔,葬花墨板啦,靠着鉴查院的庇护,大搞垄断,《红楼》相关周边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售卖的物品也是每一档价格都有,满足所有顾客群需求。

范闲出使北齐的时候出的大风头,很快就传回了京都,范思辙决定搞个大的,他先是找了说书先生和几个秀才在一块儿琢磨着写故事,将范闲的光辉事迹先宣扬了一遍,等范闲回来以后,经过他哥的同意,又放出几个“独家”小道消息,炒热舆论,最后推出两册话本,分别叙述范闲和言冰云在北齐遭遇的浪漫故事,一时间京都纸贵,人人传看。这期间只要敢盗版澹泊书局话本的,全部交鉴查院八处查抄。

靠着垄断消息渠道从而垄断市场,澹泊书局的两册话本卖得极好,范思辙已经在范闲的点拨下准备在几处人口聚集的大城开分号,将澹泊书局的名气打出去。

言冰云对话本向来不感兴趣,只是范闲那日特地来说,他便留意了一下,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封面上,顿时额角青筋突突跳,拿着话本就上八处找主办说理去了。

“此事乃两国谍报绝密,怎能如此公之于众!”小言公子气得一点平时温文尔雅,沉稳大气的样子都没有了。

宣九笑呵呵地将他带入偏室内,为小言公子倒了杯茶:“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

言冰云一脸郁卒。

宣九说 :“那天提司大人入宫,陛下问起你,提司大人便将如何解救你的事说了,陛下一听觉得这是个宣扬我大庆声威的好机会啊!你看,北齐女儿,被我大庆男儿迷得神魂颠倒,一次次救你于危难,这正是我大庆人心所向,无往不利的铁证啊!”

言冰云郁卒的脸色慢慢变红,连耳朵尖都烫了。

宣九接着劝他:“再说了,民间一直都对这些故事多有扭曲,咱们院长都被说书先生描述成三眼吃人的怪物了,如此下去岂不鉴查院都成了一群妖魔鬼怪?这种时候来个温情脉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调剂一下,也不要让人都觉得鉴查院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嘛!”

言冰云气道:“即使如此,那为何提司大人不身先士卒,他与那北齐圣女……”

宣九乐呵呵道:“这个主事大人心里头不也有数吗?咱们提司大人可是有婚约的,哪里像主事大人你,年轻有为,还尚未婚配呢?”

言冰云无可奈何地走了,回到案前,看着这写得缠绵缱绻的话本,不觉去想:沈婉儿知不知道她已经成了京都城里人人追看的话本故事中的主角呢?这才子佳人郎情妾意的故事,除了沈婉儿的确对他有那么点意思以外,其他内容都是此类话本的陈词滥调,与他在北齐做的事情一件相干的都没有,这倒是不错,然而……

“范闲!”言冰云气得一拍桌子,心里滚过一堆脏话。


话本事件之后,范闲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去找言冰云逗闷子,有什么事都是叫王启年或者高达去递话,直到拿到沈小姐的手稿,范闲才敢再去见他。

沈小姐的那份稿子写得甚是精妙,不仅续写了第一册的内容,还能不显山不漏水地将第一册中不合常理的地方掰过来,让读者不仅能够理解第二册中所说的新剧情,还能衔接上第一册说不通的地方,加上她文字真切,情感丰富,瞬间调动了读者的情绪,纷纷同情起这个为爱沉沦,漂泊异乡的女子来。

言冰云看完那稿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压抑许久的情愫都在看到她亲笔写下的文字时流窜出来,字里行间,仿佛正看到她端坐案前,捻笔敛袖,细细书写,她专注时的样子最好看,像一面安静的湖,清凌凌的湖水倒映着她柔波点点的眼睛,那是言冰云最喜欢的样子。

不进言府是好的。哪怕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言冰云是非常生气的。这话说得简单,却很是凶险,万一范闲不肯帮忙,那么沈婉儿最终的去处不过是鉴查院的私牢,就像他当初被沈重关押的地方一样,那里有常年不散的血腥气,冬冷夏热,根本不是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姐能承受的。

好在范闲挺仗义,答应了沈重会好好照顾他妹妹,便没有食言。

她住进范府之后,言冰云能够得到的消息就很少了。这里是京都,鉴查院所在,一切都逃不过鉴查院的眼睛。言冰云为了避嫌,不便打探她的消息,好在范闲似乎很喜欢看他热闹,时不时就过来传两句话。可他毕竟是男子,有关沈婉儿的消息并不详尽,想当初他为了做局,连沈婉儿的月事都摸排清楚,知道她虽然身体还算强健,却有痛经的毛病,每每月事来临时,都要卧床一天休养,如今到了南庆,气候水土不同,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痛,身上的伤愈合得怎么样。

直到范闲送来赏花图,图中女子身着华服,站在树下拈花一笑,气色看着很不错,还能笑出来,大抵心情也是好的。有同伴相陪,总比一个人来得要好过些。言冰云这才放下点心,如今读到这手稿,他那颗心又提了起来。

当初骗她是为国,而后为了不让她牵扯太深,一次次将她往外推,虽然伤了她的心,却是为她好。他自认不是卑鄙贪婪之人,达到目的之后,留下的便是私心。被捕后希望跟她再无瓜葛是他言冰云的私心,就如同沈婉儿在伤心自己被骗之后还是放心不下他,天天来看他,照顾他一样。

言冰云离开鉴查院,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改道,去了范府。

范若若给他看了几幅画,话中女子或微醺,或凝神,皆不是之前赏花图中嫣然一笑的模样,她的确还没有完全恢复,可这要如何恢复呢?他改变了她的命运,改变了她的生活,一切都回不去了。

抱着那两幅画回去之后,言冰云没有再将三幅画束之高阁,他找出画架,将三幅画一一展开,放在他房间的密室里。每天睡前,他都来这儿看一看,想一想,第二面再面对范闲时,才能又做出那副不在乎的冷漠样子,不让自己再为听到的一星半点关于她的消息而流露情绪。


第二册话本卖得很好,言冰云是知道澹泊书局的规矩的。为了推高话本销量,范闲指点范思辙多给作者分成,卖得好的本子,作者得到的分成也多,以此来刺激创作。如果范思辙诚实守信,那么沈婉儿手中已经小有薄财了。只不过这点银子,比起曾经的沈家大小姐来说,还是太少了。沈重倒台之后,沈家的产业被抄没殆尽,填了北齐国战的大窟窿,沈婉儿当时来南庆的时候,也只有身上一套衣服和头上几点首饰而已。如今能够自力更生,却是意外之喜了。

言冰云突然觉得这话本生意不错,人只有找到事情做,才不那么容易心思郁结,整日沉迷过去,如何有将来。且沈婉儿好歹也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才女,看她写的话本,行文字句都颇有章法,这事情倒是意想不到的适合她。

他甚至有些期待第三卷什么时候出来了。

言冰云将一张睡榻搬入密室,有时候回家太晚就直接睡在密室里,看着那画中神态各异的沈婉儿,他心头有时会滚过好多话,可真冲到嘴边,却只剩一句:

“愚蠢的女人。”

只盼着你再笨一点,不要想着过去,不要想着报仇,只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便足够了。


直到范闲大婚,他才再一次见到了这个“愚蠢的女人”。

沈婉儿一身青衣,宛如一阵清风落在花团锦簇的贵女们中间,她长得好看,她身边的范若若都被比下去了,又是生面孔,便格外惹人注意。范闲说如今沈婉儿已经有了“范家远亲”的名头,今后在京都行走也便宜起来。言冰云心念一动,似乎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他却不愿去正视。

范家在京城里曾经跟言家一样低调。范闲的父亲范建,早年间声名不显,却得柳家女儿下嫁,后来庆帝对范建多有厚待,范府才在京城的权贵中稍稍抬得起头。范府和庆帝之间的关系言冰云心里是有数的,沈婉儿能够得到这样的礼遇,这背后少不得有范闲在庆帝面前争取。

这一个名头,对沈婉儿来说,足以称得上是“恩同再造”了。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北齐锦衣卫指挥使的妹妹,而是诗神和京城第一才女的妹妹了。

这样一位出自于皇家结亲的范府的女儿,必然成为旁人眼中的“奇货可居”。言冰云心念电转,再抬头,刚刚坐在花丛中言笑晏晏的女孩便不见了。

等他一路探着追出去,只听到一声尖叫。

看到她被逼到水边时,言冰云第二次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上次这股寒意袭来,还是看她倒在自己面前,倒在她哥哥的刀下。

你不会有事的!

你绝不会有事的!

小言公子飞身而去,将那登徒子踹进池中。酒醉落水,多平常的死法。

沈婉儿明显吓得不轻,脸色煞白,言冰云想靠近一点,都能刺激她举起簪子。

她还从未对他举起武器,哪怕他骗了她,恐吓她,羞辱她,都没能让她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

终究是亏欠,也罢。

言冰云掏出匕首,递给沈婉儿,明明白白地说了那些话,我承认亏欠了你,可我不可能爱你,所以你就给我一刀,若是我命不好,便就这么死在你刀下,也与人无尤。

沈婉儿扔下匕首时,言冰云心头顿时一松,然而下一刻便被推入水中,看她落荒而逃,耳边却听自己心道:有趣。

既然有趣,便想再靠近她一点点。


七夕节,是个特别的日子。

在北齐时,他策划接近沈婉儿也是在七夕节。北齐的七夕与南庆不同,南庆七夕节有灯会,水道繁茂的南庆还有放河灯祈福的活动,年轻女子更会制作香囊赠送给心上人表达爱慕。而北齐的七夕主要活动是庙会,与南庆主要活动都安排在夜晚不同,北齐的七夕节从白天就开始举行庆典,女孩们会相约去庙里上香,而男孩则会徘徊在庙宇周围或是相约去庙中提诗,北齐文风颇盛,不时有男女在庙宇中对诗成就良缘的佳话。

言冰云当时化名云公子来到上京,表面上是海商,一掷千金,此外更是风流倜傥,文采卓然,七夕节时,他已经攀上了礼部尚书家公子的门路,不仅跟北齐朝廷做了生意,还得到了一同参加诗会的邀请。

言冰云当时已经对沈婉儿的人品喜好了如指掌了,想要引起她的注意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当天还是出了意外。

七夕节那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到午后突然下了雷雨。约定好的诗会忽然办不成了。言冰云和一群世家子弟被困在凉亭里躲雨,这时前院也聚集了不少躲雨的香客,言冰云遗憾自己没有晚些过来,否则此时被困在前院,说不定就能碰到迟来的女客了。

“哎,真是不巧,本以为今天能见到沈家那位千金的。”凉亭中的公子们忍不住议论起来。

“苏兄且住吧,沈家小姐虽好,她那位大哥可不是善茬,你若是诚心求娶倒也罢了,若是想点别的,锦衣卫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那位姓苏的公子来自北齐地方豪强大族,刚入京不久,听闻沈婉儿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声心生向往,渴望一见,也是人之常情,闻言便问道:“锦衣卫如何?若是我与那沈小姐真有了点什么,她哥哥还能剐了我不成?”

几位公子闻言纷纷发出大笑,“苏兄这话可真说对了!”

一位公子开腔道:“前年吧,那沈小姐刚及笄,据说有一天上香途中遇到一车翻落在旁,沈小姐好心,让自家车夫过去帮忙,谁知那车上的公子看到沈小姐品貌,动了色心,便一路尾随,到了庙里将人拦在后殿,大约是言辞轻薄了些,沈小姐受了惊吓,回家与他哥哥说了这事,你猜怎么着?”

那位苏公子突然脊背发凉:“怎么着?”

另一位公子接着说:“当天沈重也没什么反应,只安抚了他妹妹。过了一阵,沈小姐又出门了。那登徒子也是胆大,竟然还敢上来纠缠,大约上次看沈小姐生性软糯,便想用强,结果就在他伸手要抓沈小姐的时候,据说——我这也是道听途说,各位权且一听——”

“哎哟你快说啊!”几位公子笑着起哄,苏公子脸色已经隐隐发白了。

“听说,当时天降两名剑客,一人一剑斩断了那人的手,而且到现在都没人知道那人究竟是 哪家的公子。”

敢在上京行事如此孟浪的,不可能是寻常人家,而且沈重对他妹妹疼爱至极,吃穿用度都是上京城里顶顶好的,如此行头的姑娘家都敢骚扰,定然不会是一般豪强,那样一个公子哥被废了,竟然一丝消息都没有流出来,锦衣卫的势力由此可窥一斑。

几个公子一唱一和,吓得那位言语轻佻的苏公子冷汗都下来了。

这时,天晴了。

言冰云等人被这番话说失了兴致,诗会也不开了,公子们草草告辞,言冰云走到山寺大门口,突然回身看去,只见阳光破云而出,山岚翻涌,景色甚好,便忽然想山上去看看。

那礼部尚书的公子急着去跟花楼里的相好幽会,两人就此道别。

言冰云带着随从从山寺旁的山道上去,随从问他:“公子,您到北齐不是宴客就是参加各种聚会,怎么 突然要去山里了?”

言冰云收起笑脸,恢复他平日里冷淡的样子,随口应道:“山岚很美。”

两人说话间,就听前头传来一声惊呼:“小姐小心——”

一道浅碧色的身影飞掠过来,言冰云下意识伸手去接,那女孩腰肢纤细,浑身上下都软乎乎的,跌进他怀里,就像一朵碧色的云。

“小心!”言冰云稳住下盘,将女孩稳稳扶好,立刻松开手,退一步行礼告罪。这一些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甚至连眼神都不曾乱瞟。

那小姐身边的丫鬟赶紧过来,挡在自家小姐跟前,一时像是要斥责言冰云,却又找不到话头开口,就听她身后的姑娘惊魂未定的声音:“多谢……公子。”

言冰云略点了点头,偏过身迅速地上了山,走了两步才发现,有一处台阶松了,难怪刚刚那女孩子会摔倒。

“松平,你找些石头将这处缝隙填了。”言冰云吩咐随从后正打算径直往前走,却听身后又传来那姑娘的声音:“敢问公子贵姓?”

言冰云没有回头,立在高出的背影更显长身玉立,风流倜傥,他撑开折扇,言语中带着善意,笑着提点道:“姑娘不该问,否则在下便要后悔刚刚的不拘小节了。”

那姑娘闻言安静了片刻,再抬头,山道上只剩下那个认真填石头缝的随从了。


等到言冰云从山上下来,准备上马车时,那个丫鬟突然走上前来,将一个玉佩交给他。

“我家小姐感谢公子,特送来谢礼。”

言冰云大方接过玉佩,放在手里颠了颠,一副待价而沽的样子,那丫鬟眼中滑过一丝笑意,言冰云将玉佩丢还给她,笑道:“你家小姐别的不会,倒是很会噎人。”

丫鬟一笑,道:“公子这是不打算接受我家小姐的谢意吗?”

言冰云伸出胳膊,问道:“我刚刚救你家小姐的是这只手,我觉得我这一手应该比这块玉佩贵些。”

丫鬟福了福身,转身离开了。


过了两日,手下人突然来跟言冰云说,他们的商行接到了一单大生意。

“对方好像是锦衣卫的人。”手下如临大敌,谨慎道:“是不是我们暴露了?”

言冰云沉稳道:“别自乱阵脚,我们本就是商行,有生意上门是好事,不必惊慌。”

言冰云看着契约挑了挑眉:“既然是大生意,那么由我这个主人出场也是合宜。”

言冰云走进会客室,里头坐着的正是商人打扮的沈重。言冰云冷不丁一见这位指挥使,心里头顿时也惊也喜,沈重虽然是锦衣卫的头头,但平常深居简出,他为人谨慎多疑,并不喜欢出风头,所以上京城里见过他的官员都不多,言冰云能够在这里见到他,说明对方要么是来抓他的,要么真的就是来和他做生意的。

如果是后者,那么整件事的进展,显然要比他想象的快得多了。

“在下是这商行的主人,敢问先生可是这笔生意的委托人?”

“是,也不是。”沈重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言冰云,眸光如锋,毫不掩饰威压。

言冰云镇定自若,嘴角带着点点客套笑意,任由沈重探看,“先生此话何意?”

“我家主人让我来,主要是想向公子表达一份谢意。他的妹妹前阵子差点出了事故,多得公子仗义相助,公子不仅分文未取,还十分得体地保全了我家小姐的名声,实是英雄所为。”

言冰云这时才想起来,那位碧色小姐,竟然就是他设计好要接近的沈家大小姐。

“先生多礼了!”言冰云起身行礼,直言道:“若这生意是你家主人的谢礼,那您请回吧!”

“公子此话何来啊?”

“在下不过是偶然做了件小事,并不值得你家主人如此破费,再说生意都是在商言商,若这买卖中夹杂私情,生意反而不好做了。与其到时两相不便,倒不如现在大家把话说清楚,谢意云某心领了,这生意还请你家主人再多斟酌。”

沈重显然没想到言冰云会这么说,当下也愣了愣,久久才接过契约书,再开口时,眼底已经带着赞许:“公子高洁,在下叨扰了。”


沈重的登门让所有事情一瞬间都变得明朗起来。

过了一个月,沈重派人再次送来契约书,上面的数目果然根据商行的体量改小了不少,之前的大生意显然是一次试探。这样的试探代表着什么,言冰云做了几个猜测,而当他接到沈府的名帖时,答案已经逐渐浮出水面了。

沈婉儿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及笄之后女子便可开始相看婆家。沈重身为北齐高官,权柄在手,沈婉儿的身价自然不言而喻,但他为人多疑且异常谨慎,朝堂中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这种时候不管跟谁结亲,都有结党之嫌,因此沈婉儿及笄三年,提亲者几乎踏平了沈府的门槛都没能说动沈重,那位胆敢尾随轻薄的浪荡子恐怕也是某些豪门的手笔,沈重用自身的权势狠狠地给了那些人一个耳光。他如今站定太后一边,只要国战一开,沈重定然更得倚重,言冰云要的便是沈重受到重用,只有沈重更得权势,他才能通过沈婉儿,得到更多消息。

言冰云的手下欣喜道:“那位竟然真的是在相看少爷?”

“却是没想到沈重竟然愿意妹妹嫁给商贾之流。”

言冰云闻言,并不接话。沈重此举虽说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商贾虽然地位不高,但胜在富裕殷实,他又是海商身份,若有变故,带着沈婉儿上船便走了,以沈重的本事,就算是自身难保,也定能保他妹妹逃出生天。

如此安排,入情入理,可谓用心良苦。

言冰云就这么打入了沈重的视线。接触了沈婉儿之后,发现她性格果真纯善柔顺,一点也不会噎人,倒是她身边的那个丫鬟颇伶俐,有几次沈婉儿想见他,都是那丫鬟帮着安排,偷偷从沈府跑到他这儿来,两人会在廊下对坐品茶,谈天说地,言冰云依着自己海商的身份,跟沈婉儿说了许多海外见闻,还送了她不少异域香料,其中便有一些不寻常的安神香。

沈重心思沉,睡眠不好,寻常的安神药安神香他又都因为接触锦衣卫的训练而对他不起作用,沈婉儿听了言冰云的话,将这安神香带回去之后,偷偷下在沈重的房间里。

言冰云靠着这安神香,几次潜入沈重的书房,盗取情报,为庆国与北齐的国战奠定胜局。


言冰云被抓那天,沈婉儿突然跑进来,埋头叫他快走,言冰云看她如此,便知自己凶多吉少,沈婉儿却哭了,她说:“我哥听了不知哪来的情报,说要抓你,肯定是搞错了,对不对?”

言冰云笑了笑,伸手替她擦眼泪,“你说错了便是错了。”

这话是前阵子他们下棋时,沈婉儿光顾着偷看言冰云,下错了子,大叫自己“错了错了”,言冰云本来就要输了,这会儿一看柳暗花明,便逗她:“落子无悔!”

沈婉儿身边那丫鬟便帮腔:“我家小姐说错了便是错了!”

言冰云乐得哄她开心,投降道:“是是是,沈大小姐说错了便是错了!”

这局棋,终究是错了。

锦衣卫便衣而来,沈婉儿护不住心上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抓走。沈重在锦衣卫这么多年,抓过的人多如牛毛,抓错的也不少,沈婉儿听他哥哥说过,这时便心存侥幸,自以为心上人肯定是被人构陷,那些对她示好的公子那么多,她如今只对云公子青眼有加,定是因此才惹来了祸事。

“你们放开他!放开他!”沈婉儿不顾礼仪,追着那群大汉踢打,言冰云与沈婉儿相处了几个月,第一次看她如此失礼的模样,冷硬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他被架着,反绞着的手臂疼痛得很,他却不怎么感觉得到,鉴查院里非人的训练让他的身体痛觉较常人飘高数倍,直到沈婉儿红着眼睛看向他,他才感到心口处隐隐发出的那一丝钝痛。

言冰云看着这样的沈婉儿,忽然笑了,不是他平日里温柔和煦的笑容,他笑得疯狂而狰狞,他狂笑起来,对沈婉儿说:“愚蠢的女人哈哈哈哈……”

他被架了出去,沈婉儿跪坐在院子里,听着他一路传来的笑声。


往事不堪回首,但不妨碍言冰云据此判断沈婉儿的喜好。

他脱下劲装,换上飘逸的宽袍,几乎垂地的衣袖风雅出尘,拿下日常头上佩戴的发冠,换上一根玉簪,腰上佩戴的玉佩,特意选了与沈婉儿曾经想作为谢礼送他的那块样式相似的。

按照计划范若若将沈婉儿带到这处茶楼,他已经在这里定下了最好的包间,只为再见她一面。

看她咬兔子时,言冰云也觉得有趣,仿佛看到一只小兔子咬着另一只小兔子,便忍不住又要张嘴逗弄她,果然把人逗急了,可怜兮兮地呛个不停,真是个小笨蛋。

他站在她身后,抓着她的手给她顺气,嘴角翘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仿佛又回到一年前的七夕,他在山道上接住那个软乎乎的姑娘,她是一朵云,飘进他冰封的世界。

现在,他想留住这朵小小的云彩,哪怕她已经被自己冻怕了,他也不愿再放手。

既然已经两不相欠,那么他们的未来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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